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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她去了,黛玉與紫鵑對視一眼,也只得作罷:“她是個明白人,也做不得什麼破了規矩的事。那李嬤嬤又已是解了事的,頂天兒吵嚷一回,也就罷了。”

    卻不知琥珀回去,抽了個沒人的空擋,就將寶玉房中的事說與賈母,又道:“老太太也知道的,那襲人是個省事的,原這樣的口角小事,大大小小的總沒個斷的,說也無趣。只我聽李嬤嬤的言語,倒似還要吵嚷。這有的沒的,常這麼着,也不是個法子。旁的不提,寶玉素來是個重情的,一頭是奶媽媽,一頭是您給的丫鬟,偏了哪個也不好,要多說了反倒沒臉呢。”

    賈母世情上經歷過的,素知那些奶孃的脾性,如今又幹繫到了寶玉,且茜雪被逐,原是她的話,不免也有些着惱,因道:“這兩日你打發人瞧着些,果真如此,我自有話說。”

    琥珀忙垂頭應了。

    是日襲人回來,雖則有李嬤嬤拿了酥酪一件,她也拿話遮掩了去,將小事化去,又尋了由頭,勸諫寶玉百事檢點,不要任情,面上總要做出個樣子來等話。由此絮絮說到三更,各自睡下,不成想,翌日她便覺身子沉重,頭疼目脹的,百般掙扎着起不來。

    寶玉忙回了賈母,與她請了大夫看視,幸而只是偶感風寒,喫兩劑藥便可。當時就開方取藥,命人煎好,與她服下去,又蓋被渥汗。

    寶玉一則唯恐驚動她,一則黛玉離着極近,又掛心她午睡久了,走了眠。誰知過去了,紫鵑正要喚黛玉起身,見他來了,便笑道:“又來一個。”

    黛玉也撐不住笑了,推被起身,又笑道:“罷罷罷,有你們兩個,我若再睡下去,只怕夢裏也不安生呢。”說着,又命紫鵑與她盥洗,寶玉坐在一邊,順手將個小小的白玉盒子打開,瞧着裏頭玫瑰膏子似的口脂減了去了大半,因道:“妹妹這胭脂也將用盡了,趕明兒我與你再做些。現今有個新法子,必是能比這個好的。”

    口裏說着,他不覺就用簪子挑起一點兒,黛玉從鏡中看着,不由一笑,扭過身點一點他左邊腮子上,因道:“再是個好的,也不用帶出來。瞧瞧這是什麼?這事兒做也做了,還帶出幌子來。等會子舅舅若看見了,又怎麼說?且又有別人,也不知裏頭的事,只當新奇事兒,說來說去,吹到舅舅耳朵裏,也是一場氣。”

    寶玉瞧了瞧,也自笑了:“今兒淘漉胭脂膏子,誰知噌了一點兒。”說着放下那盒子,又尋帕子。那邊黛玉已是抽了自己的帕子,與他揩拭了。

    紫鵑雖立在黛玉身後,兩人一舉一動卻混似沒她似的。

    待得梳頭盥洗罷了,黛玉又因身子痠軟,便喚了寶玉一起臥在那裏說笑。一時爭,一時好,一時打鬧兩句,一時又湊到一處說話,說一回暖香冷香,又說一回耗子偷果品的笑話,真個嬉笑頑鬧。

    紫鵑看在眼裏,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了。似這麼一對漂亮乾淨的小兒女,打打鬧鬧的,誰個不喜歡,誰個沒有你們就在一起的念頭?可想想後面可能有的亂世,必然有的賈府末路,那一點風花雪月,那一點小兒女的美好,實也有些風吹雨打去的嘆息。

    更可恨,她自己也做不得什麼。這一對青梅竹馬,又一見鍾情的,能做的實在不多,說得過了,做得過了,只怕現在雖還盛世繁華,自己反要被打出去。現成的例子,前面有茜雪,後面還有晴雯那一杆子人呢。

    而在這五味紛雜間,寶釵走了進來,聽着說典故兩字,故意笑道:“誰說典故呢?我也聽聽。”

    黛玉兩人忙起身相讓,又命茶果,道:“還有誰?饒他罵了人,還說是典故。”寶釵拿着帕子掩住笑,卻將前兒綠蠟一事說出打趣。三人趕在一處,說說笑笑,正是有意思的時候,忽聽見寶玉房中一片吵嚷,忙側耳細聽了聽。

    裏頭黛玉耳朵尖兒,一會就聽清了,不由看了紫鵑一眼,才道:“這是李嬤嬤與襲人叫嚷呢。昨兒我就聽過兩聲,原說不打緊,沒得今日又來,可見她真個老背晦了。”

    寶玉忙要趕回去,寶釵卻一把拉住,勸道:“你別和你媽媽吵纔是,她老糊塗了,且讓一步爲好。”寶玉說聲知道了,就要過去。誰知纔出了門,就瞧見賈母不知怎麼的,竟拄着柺杖過來。

    雖說那邊鴛鴦等人俱圍在那裏,寶玉也趕忙過去:“老太太怎麼來了?這麼個天,正該暖和着些,有什麼事只管打發人來吩咐就是。”說着,他又緊着過去攙扶。

    賈母見着他面有急色,又這麼說着,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過悶了,出來走走罷了。這是李嬤嬤的聲音罷。爲着什麼,倒是這麼高聲大叫的。”

    寶玉正欲分辨,那邊李嬤嬤早已高聲喝罵起來,又是小娼婦,又是哄寶玉,又有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實有些不堪。寶釵黛玉在屋中也聽的皺眉,出門意欲過去說兩聲,兩下里勸解了,也省得生事。見着賈母立在那裏,她們也是喫驚,忙上前問好兒。

    賈母點一點頭,見黛玉匆匆披着斗篷出來,便喚她到跟前來,與她理了理繫帶,混似沒聽見那邊李嬤嬤的世俗粗話。寶玉三人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恰此時李嬤嬤略停了停,寶釵意欲說兩句話開解,賈母卻忽而道:“鴛鴦,你進去,把李嬤嬤請出來。”

    鴛鴦答應了一聲,進去喚人。

    那李嬤嬤原是積了半日的火,哪裏禁得住,饒是鴛鴦好言好語,她還是止不住絮叨茜雪、酥酪等事,夾雜着說個不清。幸而鴛鴦是賈母跟前得力的大丫鬟,她也存了一點忌憚,終究慢慢勸了出來。

    誰知出來擡頭一看,賈母等人正站在前頭,那李嬤嬤原是停不住的嘴,當時就止住了,張着說不出話來。

    賈母反而平平問道:“這是李嬤嬤罷。”

    這一句話,李嬤嬤就臊得滿臉通紅,忙過去跪下,又惴惴着道:“老太太萬福。”

    賈母半句不提先前的事,只道:“寶玉,扶你奶媽媽起來。她雖解事告老了去,日後不能照管你的事了。誰讓舊日你吃了她的奶,原是該擔待些的。”

    寶玉答應一聲,就要走過去,那邊李嬤嬤面上半青半紅的,忙自個爬起來,吶吶道:“老太太,是我糊塗了,這大正月裏沒規矩的……”

    她口裏胡亂說着,吊着心膽,實不知自己說了什麼。

    幸而那邊鳳姐算完了帳,又聽見吵嚷,也趕過來了。她是個聰敏人,一眼掃過去就明白了,忙笑着道:“老太太怎麼來了?這裏風寒露重的,散散也還罷了,怎麼倒站在這裏說起話來。到屋子裏說去,豈不好?”

    賈母心裏着惱,意欲拿李嬤嬤做法,見鳳姐開解,又有寶玉等人也乘機討情,便冷哼一聲,道:“我原在屋中,大正月裏,倒聽這些排揎的話!她自以爲奶了哥兒,就挑唆主子護短偏向,主子不肯,反倒要說功勞,要體面。這些個事,我原都經過的,怎麼不知?你們小,還不知道這裏頭的可惡,只說舊情,卻不知這些事兒沒個決斷,必又要生亂的。”

    說着,她也不管李嬤嬤,只吩咐鳳姐:“既她告老解事了,後頭安生養老就是,再不許胡亂進來。非但她,就是迎春她們姊妹,後頭也一樣照辦。”

    鳳姐聽了,只得答應,又勸着賈母回房歇息。

    賈母今日做定了事,又見寶玉他們麪皮被寒風吹得微白,便也不再多說,只招呼了一聲,就拄着柺杖回去。衆人瞧一眼李嬤嬤,也沒說話,安靜隨着賈母回房。

    鳳姐卻是心裏有數的,使個眼色與出來的麝月等人,纔跟了過去,又拿話湊趣,倒也不細說。

    待寶玉等人在賈母跟前說笑一回,引得老太太歡喜起來,後頭偷空回來,那邊李嬤嬤不必說,早被攙扶回去了。裏頭襲人卻正自煩擾,一面垂淚,一面與麝月等人說話,見她們來了,忙又拭去淚珠,掙扎着要起來。

    寶玉忙按住她,不使她起身,又嘆道:“這好好兒,也不知怎麼來的事。你這還病着,養着還來不及,她偏要揀出軟的來排揎,平白無故的,大家夥兒都沒臉不說,老太太那裏也生氣。”

    襲人正待說話,無奈自己湯燒火熱的,又說了半日的話,此時一百句話在肚子裏,滿口要說,卻一個字說不出,反倒下死力咳嗽起來。黛玉並寶釵看了,忙命倒水來,又勸她安心些。

    如此說了半日,襲人又是個省事忍耐的,倒還罷了。

    只那李嬤嬤,今日被賈母一陣作法,着實丟了半輩子的體面,及等回到家中,又有兒子媳婦過來言語勸告。她哪裏受過這個,更添了十分的氣惱。無奈有了賈母那一番話,休說後頭不好再去寶玉房中,縱去了,又有誰個伏她?這裏種種滋味,她氣惱過後,竟又添了後悔,過後就病了一場。

    黛玉聽說,想到這裏頭的種種,不免與紫鵑嘆道:“這麼個人,說着可惡,是真個可惡,若說可憐,又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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