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待瑞哥回屋後,黛玉神色間便多了幾縷憂愁:

    元春端午節禮這一件事,瑞哥都想得到的,她如何不知這裏着實有些深意——自己雖有刻骨銘心之言,但府中紛紛揚揚的金玉之說,寶玉那邊又素來與人親厚……自己這一腔心意,也不知是個什麼結果。

    思來想去,她心中更覺無味,只長嘆一聲,轉身便要往臥室裏去。紫鵑打量她神色,心裏也猜度出兩三分,忙取了今日囑咐雪雁所做小糉子香包,遞給黛玉:“姑娘瞧瞧,這香包可好?”

    黛玉接過瞧了兩眼,因它做得小巧玲瓏,現今臨近端午着實應景,也移了一點心神,把玩兩下,就問道:“這個倒也新鮮有趣,我竟沒見過的。”

    “姑娘要覺得好,我們索性多做些,也送幾個給二姑娘、寶二爺他們頑。”紫鵑笑着點一點那香包:“這裏裏頭塞些香料香草,或是五毒的辟邪的東西,都是好的。”

    “也好。”黛玉問了幾句如何做的,又用了多少時日,聽說一個時辰好做二三十個,便道:“這也不算繁雜,讓雪雁教一教他們,先做幾串兒來,頭一件,還是老太太、太太並大太太三處,寶玉他們略遲一點兒,倒也罷了。”

    紫鵑答應了,又尋了幾件小事,或問或商量的,到底讓黛玉轉移了些注意力,好歹安生睡了一夜。及等翌日,她起身梳洗罷了,寶玉那邊的丫鬟紫綃忽而過來:“姑娘,我們二爺打發我過來,說着昨日得了些東西,姑娘瞧瞧有甚麼喜歡的,只管留下。”

    口裏說着,她就把匣子遞了過去。

    紫鵑接過來放在案上,又揭開蓋子,黛玉往裏面一瞧,立時看出這是昨日端午節禮,分明心中微定,卻只笑道:“原是這些,我昨兒也得了,且用不着這些,讓你們二爺留着罷。”

    那邊紫鵑聽了,便將匣子一合,重遞還了過去。這樣的隨常小事,紫綃也沒放在心上,答應一聲,就拿着東西退下了。

    倒是邊上的瑞哥原正喫着湯羹,見着這事,也忙起身過去相看。他生性沉穩細緻,一見那東西也瞧了出來,不覺心裏歡喜:

    原先過繼與林家,自己便覺入了高門大戶,誰知後頭又到了這更爲富貴的賈府。他們姐弟寄人籬下,自己原是想着奮發圖強,振作家業,報答長姐。誰知到了這裏,才發覺這賈家二表兄寶玉,與姐姐親厚非常,上下人等多有姻緣已定的說頭。自來女子姻緣定後半生歸宿,他如何能不留意?

    往日倒還罷了,偏偏昨日端午節禮,卻似有個旁樣意思。現今看來,起碼那二表兄自己,絕無此意。雖說姻緣之事,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沒有強湊硬折的道理,總也會問問兒女意思。何況表兄素來得寵,尊重有地位,有這麼一樁在,總能使人放心些。

    心念至此,瑞哥卻沒提一個字,只笑道:“我說這些東西,原也不值什麼。姐姐,這湯羹要涼了,倒先用了它纔好。”

    黛玉微有所覺,看着他點一點頭,再無旁話。只等着將瑞哥送去學裏,她自家坐了一陣,便要往賈母那裏去。

    紫鵑深知她的心思,又想着後面寶釵褪紅麝串,黛玉比呆雁這一段,也不願攔阻,只笑着提醒一句:“姑娘早些回來便好。鍾姨娘素日過來探望,都是早早過來的。昨兒又特地打發人說了一聲,怕是今日更要早一些的。”

    “我知道的。”這時昨日紫鵑已是提了一句,黛玉心裏有數,這時答應了就自去了。

    然而,今日鍾姨娘着實過來得早。紫鵑見了,忙打發小丫鬟去報信,又留鍾姨娘喫茶:“正好,姨娘也嘗一嘗新得的茶葉,這說着是什麼新鮮貢上來的茶葉。前兒得了,姑娘還說要包一些給你們嘗一嘗,偏一時又混忘了。這會兒也喫一盞,瞧瞧東西可還使得。”

    鍾姨娘忙笑道:“我們是什麼牌面上的,倒累得姑娘這麼記掛。一點子茶葉,也都想着我們,真真當不得的。”

    “一家人,如何說兩家話。”紫鵑笑着命人取來茶葉,等着水燒好了,親自烹茶端與鍾姨娘,口裏少不得問一問近況。

    那鍾姨娘也說些近來的事項,不過是店鋪裏的進益,近日入夏有些咳嗽等事,倒也尋常。紫鵑聽了一陣,見着都是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只提了幾句外頭的年景之類的話。

    誰知這慣常的兩句,鍾姨娘卻拍了拍桌案,長嘆道:“今年可比不得往年,年景實在不好呢。”

    “姨娘這話從何說來?”紫鵑心頭一震,她每次都提幾句外面的年景之類的話,不過是想確定這改朝換代的末世,大約還有多久。畢竟封建農業社會,頭一件還是天災,其後纔是人禍。

    鍾姨娘卻不曉得這些,只是有些慣常的感慨:“要是往年,我也就聽一聽罷了,也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麼樣。現今我們那鋪子也漸漸大了,依着你與姑娘的心思,把那些針線小玩意分派各家各戶做去,不免多聽了些外頭的事——這才知道,好多處地方,都不大好呢。要麼是澇,要麼是旱,有的連盜匪都起來了!哎呦呦,可是了不得了的!

    “這好好兒的,竟就有這樣的事了?”紫鵑只覺心頭直跳,面色也有些變了。

    “唉,早前在揚州,我就聽過兩句年景不好的話。”鍾姨娘只說她年輕,不免有些唬着,便多解釋了兩句:“這田地裏的事,多是看天喫飯的,又要雨水不多不少,又要日頭不烈不陰,都要正正好的,哪裏那麼容易的。自然有幾年好,有幾年歹的。先前兩年,說不上歹,卻也說不得好,勉強罷了。誰知今年更不好了。噯,一旦遇到這樣的年景,憑着什麼地方,不用兩三年,就是朝廷賑災的,一多半的人也得活不下去。”

    說到這裏,她端茶吃了兩口,正要繼續說下去,就見黛玉進來了。

    “姑娘。”鍾姨娘口裏喚了一聲,忙站起來與紫鵑一道迎了上來。黛玉見着她,也笑道:“姨娘來了,快坐下罷。”說着,又命喫茶果。

    鍾姨娘笑着應承兩句,又說了幾句溫寒,黛玉問了問外頭宅子的事。那鍾姨娘自是一一回說明白,又講了店鋪的事:“原是做小東西,不成想倒漸漸有些模樣兒了。前兒連着關外的參商,都買了好些胭脂水粉。”

    黛玉一笑,並不以爲意,只誇讚兩句作罷。紫鵑卻是個有心的,一聽什麼關外的參商,便忙問道:“姨娘怎麼知道,這是買賣人蔘的?”

    “說來也巧,那日我正在裏屋跟張總管說話,想着姑娘近來身子弱,雖說這府裏請醫延藥無所不至的,我們也要備些好藥材纔是。恰巧被外頭那參商聽見了,一來一往的,就說到了。”鍾姨娘笑着將事情原委說了一回,又道:“自開了這店,裏頭來來往往的人多了,這樣的事常有的。非但這回買了好人蔘,舊日的那些燕窩銀耳新鮮果子什麼的,也都這麼來着的。”

    “多勞你們掛念,我並瑞哥在這裏也都好着的,倒用不着那些。”黛玉心裏感念,卻還是道:“只既是好東西,先買些存着也還罷了。這些藥材,一時用着的時候,怕未必能得了好的來。”

    鍾姨娘連聲稱是:“正是姑娘說得這個理兒。”

    “既如此,姨娘並總管倒也多存些糧米纔是呢。”紫鵑早前聽到年景不好,已有盜匪時,就有了警惕,這時就順着話頭,提出了個建議:“誰知後頭會如何?咱們又是新近安置了的,一應東西怕也存着不多呢。”

    “這……”鍾姨娘猶豫了片刻,見黛玉看來,便將前頭的話說了一回。紫鵑在旁,也插了兩句話,無非是早做準備,又有後頭或有災民乞兒,也能捨米舍粥,做點善事之類,有的沒的一車子話。

    黛玉問了問現今糧米價錢,又知店鋪多有進益,便也點了頭:“糧米耗費不多,早些儲備也是好的。再過兩三月,便是新米上市,到時買個二三千斤,存個庫房倒也罷了。”

    那鍾姨娘原也不覺得這一樁有多少耗費,只不好做主,黛玉既說了,她自然應承下來,別無他話,反順着這由頭,又絮叨了些外頭的事項。

    這是她慣常做的事,黛玉也不覺詫異,反是頗有興趣:這些外面市井的大小事體,與賈府又是不同,別有一股新鮮活潑。非但她愛聽,就是寶玉、迎春他們,也多有好奇的。只鍾姨娘過來,每每有些體己話與黛玉說話,他們也不好常來打攪,後頭問一問黛玉,也還罷了。

    鍾姨娘也知道這個的,這會兒自然多說了些,兩廂裏都是盡興。只最後,她卻又提了一件事:“這月初十,是老爺的冥壽,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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