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管寶玉如何鬱鬱不樂,待得三日後,他終究得隨賈政過去,拜見那塾師。雖則榮國府是勳貴一流的人家,富貴榮華盡有的,可賈政最是看重讀書人,又憂慮寶玉賈蘭叔侄兩個的學業,便格外崇敬這塾師一些,當時非但拜了一拜,且又命兩人恭恭敬敬端了茶送上,纔算完了事。

    這雖沒有師徒之名,到底比尋常的塾師西席更崇敬了些。

    那兩個塾師,一個喚作張誠眀,原系徽州人士,上科便是舉子,又因京都乃天下文采薈萃之地,不同旁處,便有意在此等候三年,着意攻讀經義,請教大家,好一舉功成。只恨這京都物價騰高,家中雖有銀錢,到底有些侷促,又念着爲人塾師,又可添一層人情,方有了這一出。這便是教導寶玉的。

    而另一個蔣嶸,卻是京城本地人,考中秀才後,連着兩科都不曾再進一步,年歲漸長,不免有些灰心,現今專做這開蒙塾師一類事項。因他天性溫和,人又老臉成精,知情知趣的,倒也漸漸有些名聲。賈政取中他與賈蘭,倒也合宜。

    寶玉雖則心中發悶,多有不自在的,無奈老父逼迫,連着自己心中也多有遲疑的,便也不曾顯露出來。且這張誠眀雖年輕,卻老於世故,又是一等聰敏知趣的,這課業才過了一會兒,他就有些瞧出來。

    後頭,他雖也依着賈政所說,教導四書五經,講解經義,卻多有摻和些史書、典故、時情一類。雖說得慢,卻妙趣橫生,自然有一番滋味。

    那寶玉何曾聽着這些,倒也有些聽住了。

    後頭張誠眀相問,說着自己新做塾師,怕是多有不慣熟的地方云云,引得寶玉開了口:“先生這般就極好,我雖讀了些雜書,有些卻當真沒聽過的。不比那些讀腐了書的,全不知裏頭的情理,一味強要我們死記下來。”

    有了寶玉這兩句,張誠眀心中大爲歡喜,只笑道:“這些經義,固然是一流的學問。然而似我們這等尋常人,卻未必能揣摩清楚。現今有那麼一等人,便將舊年所得,一味強加下去,卻也沒趣。我自經義之外,酷愛史書,也愛遊記,不免摻了這些進去,你既喜歡,倒是兩全了。”

    兩人說說笑笑,張誠眀自不必說,原是曲意奉承,有心結交賈家,能添了幾分助力的。寶玉也覺着塾師極妙,倒不能與舊年的尋常塾師相提並論的。

    只他們說得投契,卻都落在也散了堂的賈環眼裏,回去李紈相問,他便也一五一十說了,裏頭就提了這個。要是旁人旁事,李紈自然不放在心裏,可賈環讀書這樣的大事,由不得她不留心在意的。前面聽得着張誠眀比蔣嶸強了些,她便有些沉默,聽到後頭連寶玉都大加讚賞,不覺生出些焦心來,因道:“果真如此?”

    賈蘭點了點頭,口中稱是。

    李紈躊躇了一會兒,終究蹲下身來,一把摟住賈蘭,輕輕摩挲着他的發頂、脖頸、後背,一面湊到他耳邊,低低道:“你寶叔都覺得好,想來那必是個有本事的。後晌你有什麼不懂的,或是得空,凡百的事情都能問一問。可是知道了?”

    賈蘭答應了。

    果也照着李紈所說的去做。這些落在賈政眼裏,他倒覺得寬慰了些:寶玉能安安生生讀書上進,已是難得了,總要過一陣,逼他多學一些,也還罷了。這賈蘭,他本不十分留心——不爲旁的,賈珠盛年夭折,賈蘭是遺腹子,又不甚康健,他們夫妻兩人便都有些不願多看這孫子,免得……

    想到這裏,賈政立時停下思慮,伸手揉了揉額頭。那賈蘭猶自安安靜靜站在那裏,賈寶玉卻還是張口問了一句安康的話。

    賈政心裏一陣快慰,倒也將向日的厭惡減去二三分,因道:“這幾日許是有些變故,裏頭事多,我便有些懈怠了。現今不提這些,只你們好生讀書要緊。旁的又值什麼?”說着,便又考驗了幾個問題,見着倒還過得去,才命兩人下去了。

    寶玉卻有些悶悶的。這讀書一件,着實不是他所喜的。回頭看賈蘭,見他也有些愁眉苦臉的,寶玉倒有些疑惑:蘭小子讀書習武,素來都是用心的,先前答得也不錯。雖說老爺不免口裏教訓兩句,瞧那樣子倒也算滿意。怎麼他自家反這麼着了?難道大嫂子那裏,也要考教不成?

    想到這裏,他雖素性在兄弟上有些懶怠,並不十分留意的,也問了兩句:“你這是怎麼了?”

    賈蘭一怔,看向寶玉:“寶叔說得是哪個?”

    寶玉指一指臉上:“你這愁眉苦臉的,爲着哪個?”

    賈蘭有些喫驚,轉念一想倒也不覺什麼,嘆道:“叔叔也知道的,咱們的家塾不甚好,不然老爺也不會特地重新聘了塾師與我們。我與賈菌最是相好的,他家母親十分督促上進,偏沒個好先生教導——我想着稟告老爺,讓他與我一道讀書……”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寶玉已是明白過來,笑道:“你是怕老爺不喜歡?”

    賈蘭道:“舊年家中只聘了一位塾師教導兩位叔叔並我,原也使得的。現今請了三位來,原是想着專職一人,細加教導。我要開口說賈菌,老爺鼻必是不喜歡的。”

    寶玉搖頭道:“你說得雖然在理,到底前頭只是開蒙,現今年齒有差,分開來也是常情。又有,那賈菌原也是本家子弟,與你又年歲相當的,想來進度也差不離,添他一個作陪又有何妨?就是老爺,想着你友悌兄弟,多是不會攔着的。”

    賈蘭聽了,細想想果然有些道理,忙點頭稱是。

    寶玉原有些燥意,這時開解了人,又想着賈蘭素性孤拐,現今卻有這一番好意,倒也有些歡喜起來。一時回去,他便挑了一冊雜書,翻了幾頁,心裏自有幾分逍遙自在的。

    至於今日必要做的課業,他心裏不耐煩,只預備午睡起來,再去做那些就是。不想就在此時,寶釵搖着扇子走了進來,瞧見他這麼個模樣,因笑道:“寶兄弟如今真是進益了,這麼個暑熱的天,也自讀書着。”

    口中說着,她走到近前來,才瞧見那翻着的是一冊遊記,不由得目光微微閃動。

    寶玉見着她來,忙從榻上起來,又命烹茶來,一面笑道:“不過虛應故事罷了,有什麼值當說道的。姐姐這是從哪裏來?”

    寶釵往東面一指,笑着道:“你也知道的,前兒我有些熱着了,偏後頭就是我母親的生辰,總要起來照應照應的。本說未必起得來,托賴鳳丫頭送了一瓶子膏藥來,也不知是外頭哪個地方的,聞着倒是心神俱爽的,總把那日應付了去。今兒好齊全了,我自然要謝一謝她的。”

    “原是這麼着。”寶玉點一點頭,笑着道:“姐姐也生分了些,什麼要緊的事,倒特特走這麼一趟。”

    寶釵道:“也不專爲這個。今兒天陰着,又有些風,倒是爽利,我在屋子裏養了兩日,筋骨痠軟的,合該走一走。又有各處姐妹也多日沒見,各處坐一坐,說兩句話也是好的。”

    正自說着,襲人從外頭進來,捧了茶果,笑着道:“寶姑娘,這是新鮮的菱粉糕,又細嫩又清涼,正正合宜的,你竟要嘗一嘗罷。”

    寶釵口裏答應着,又留襲人坐下說話,自己卻將話頭一轉,問了寶玉今日讀書的事。寶玉不過寥寥幾句,權作敷衍,並不十分留心。

    襲人瞧着兩人形容,又想起先前寶玉擡腳就走的那一幕,忙接過話頭:“姑娘不知道,這一位塾師倒是好的。舊年好幾位,他一回來就是說這個不好,那個不是的,這位倒難得添了幾句平和的,想來必是不錯。”

    寶玉道:“我何曾說錯?舊年那些着實不堪,或自高自大頤指氣使,或讀腐了書聊以塞責,或利慾薰心只奔走功名的,哪裏是爲人師表,教導子弟的?現今這一個,雖也有些旁的不好,到底能聽兩句話,想來是有心的。”

    正自說着,院中便有人傳來笑聲,又有回說林姑娘來了。

    寶玉跳將起來,忙命請進來,一面自己迎出來:“你怎麼來了?早起就說有些咳嗽,正該好好養一養纔是。”

    黛玉道:“現好了些,就出來散一散。”說着,她往屋中一看,見寶釵也在,因笑道:“姐姐可好些了?昨兒我才說要去探一探你的,偏今兒有些咳嗽,又恐帶累了你,倒不敢去了。”

    寶釵笑道:“我原是小病症,舊年從來沒有過的,那日午睡睡迷了悶出來的,現今已是好了。”三人說着坐定,頑笑着說了一回散話,不覺就到了晚飯時分,便一道兒起身往賈母處過去。

    後頭如何用飯,倒也不細說。

    只黛玉回屋後,卻不免與紫鵑嘆一聲,道:“今兒我過去,瞧着寶玉那模樣……噯,他與讀書上,果真還是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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