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平兒襲人一番話,鴛鴦聽在耳中,早在腹內釀成一股氣性,如今忽見紫鵑如此說來,直如得了甘露一般,暗想:紫鵑這蹄子果然不錯,素日我竟小看了她!

    一面想,她一面仰起頭,神色沉沉,一雙明眸卻是清亮如星:“這有什麼難爲的?一輩子不嫁男人,又能怎麼樣?樂得乾淨呢!休說這個,就是一死,又怎麼着,自來人有生有死的,誰個逃得過?”

    襲人與平兒忙啐道:“沒得說這些做什麼?”又說紫鵑:“你也是,信口胡言,什麼生啊死的,這好端端的說着話,倒提這些個。”

    紫鵑看了鴛鴦兩眼,見她神色沉凝,便也不接口,只笑道:“我年紀小,未必知道許多道理,只一件卻還明白的——這一生一世,雖是做奴婢的,卻也是個人,要沒個如意的,斷不能平白被玷辱了去!”

    這話一出口,鴛鴦只覺入了心坎,原本還有些猶疑的,這時忽然漸漸定下,正待說話,忽見她嫂子從東面兒走了過來,遠遠着就招呼了,又笑道:“哪裏都沒找到,姑娘原是跑了這裏來!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襲人三個只做不知道,忙又讓座兒,有意攔一攔。誰知鴛鴦她嫂子卻是歡喜太過,上趕着要說,鴛鴦一不做二不休,提着性子就罵了一通,將她打發了,氣卻消不了,猶自罵了一回,平兒三人細細勸了他一回,纔算罷了。

    這時又問襲人如何來,引得寶玉出來,五人說了兩句,又引鴛鴦到怡紅院裏坐了一回,盡情說了一番體己話,且不細說。

    只那邊邢夫人又尋了鳳姐兒,問了鴛鴦的父母等事,誰知卻等來鴛鴦嫂子回話,道是:“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且抱怨了襲人紫鵑兩個,將事兒回了。

    邢夫人聽了一回,也無計可施,只得吃了飯回去,晚間告訴了賈赦。他先要提了金彩上來,誰知他已是病重將死,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自也不必說。後頭也只得喚了金文翔來,一通喝命且不細說。

    只那邊鳳姐兒眼見着邢夫人去了,就懶懶躺了回去,偏這時候旺兒過來回話,道:“奶奶,那金老爺處着實打探明白了。”

    鳳姐瞧一眼他,也不十分用心思量,只道:“你說說看。”

    旺兒立在下頭,躬身低頭着,說出一番話來:

    “奶奶也知道,前頭他女兒金哥那一件事。過後,他自家也後悔了,倒跟那王守備家的結了陰親,算是全了女兒的心願。也爲着這個,兩家倒漸漸有些走動,雖不比不得一般的姻親,也比旁人家親近了些。

    誰知,這一出卻得罪了那李衙內,他爲着求娶金哥鬧得沸沸揚揚,後頭人沒了,白討了個晦氣,後頭又是這麼着,竟心裏氣不過,有心發作。

    要是沒事兒,他且想尋出事來。偏這時候金家下面的佃戶與人爭水,與鄰村的打起來,那邊竟死了兩個人。那也是有些家底的,吵嚷着到了衙門裏告狀。李衙內知道後,就使了人,將罪名栽在金家身上,說是金老爺指使打死了人。這才鬧大了。”

    這原是常有的事,現今雖將近年下,稻麥收成了的時候,卻是要修葺水道,預備來年的。又是農閒的時候,也是好發打鬥的。

    鳳姐雖不知這些莊稼的事,卻是知道爭水之類的事體,本就好發的。那金家又有家財,無緣無故的,這當家人打死兩個農戶做什麼?

    因此,她細想了想,就道:“也罷。你拿了二爺的帖子,告訴那邊衙門一聲,將這事完了。舊年他送了銀錢過來,我雖辦了事,到底沒個好結果,如今既然有這個,也不消他們怎麼着,就算抵償了。”

    旺兒聽說,垂頭答應了,又道:“奶奶還有旁的吩咐沒有?”

    鳳姐伸出手指頭揉了揉額頭,斜眼瞟着他,半晌才道:“那趙姨娘、環哥兒兩處,究竟搜出什麼沒有?前兒,你只說他們一概如常,沒什麼動靜。這兩日,也還這麼着?”

    旺兒忙道:“那趙姨娘處已是趁她出去,着實搜檢了一番。可那裏原就一處小屋,沒什麼物什,竟沒搜檢出什麼來。不過是些細軟盤纏,衣裳穿戴一類的。環哥兒還沒到能出門的日子,一應都在院中,東西又多,人也多,一時也不好下手。”

    這個鳳姐早已想到的,也不詫異,只道:“趙姨娘舊年住的屋子,可使人搜檢了?”

    旺兒忙陪笑道:“如何不去,早兩日就過去了。那裏箱籠一概空蕩蕩的,或是帶到庵堂裏去了的,或是忙中被人偷了去的,竟沒一點兒了。剩下幾件擺設,也都記在賬上的,也沒出奇的地方。”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陪笑道:“我聽奶奶的話,怕是還擔心那趙姨娘做法?”這個卻是他早猜着的,這時候搜檢完了,纔敢問出。

    鳳姐看一眼他,道:“你是想說,如今她身在庵堂裏,又離着遠,行動有人盯着,必不能做什麼的罷。我自然知道。可現今不能,往後呢?你使人仔細盯着,這下賤坯子,斷不能放鬆了!”

    她這兩句話,旺兒也沒得旁話可勸,自家細想想,也着實有理。何況,他們一家子,原是鳳姐的陪嫁,一概依仗鳳姐的勢,纔能有個體面的,想起上半年魘魔法那一陣,他也有些心驚肉跳的,不免將這兩月有些懈怠的心,又緊了一緊。

    這時賈璉忽得進來,嘆道:“好沒由來的,白討了一身嫌。”

    鳳姐見着他,便揮手打發了旺兒,笑着道:“什麼好沒由來?二爺才進來,就跟我說這個,想來是厭了我,嫌我事多人煩呢。”

    賈璉正解了外頭的衣裳,換了一件外衫,聽了這兩句話,就走了過來,伸手擰了鳳姐臉頰一下:“這話從何說來?我這會兒,只恨你不能起身,倒將這些事攬過去。”說着,就將賈赦詢問金家的事,又發怒等事說了。

    鳳姐一笑,伸出一根指頭點了點賈璉額頭,道:“我卻是會算卦的,就算不攬事,也能算出緣故來。”賈璉聽這話有深意,忙坐了過來,伸手攔住鳳姐,一面緊貼着,一面笑問緣故。

    鳳姐嗔怪兩句,纔將裏頭緣故道明。

    賈璉這才明白過來,嗟嘆道:“怕是又要鬧一場的。那鴛鴦跟着老太太,原就有些臉面,既不願意,老爺怕也逼不得什麼。總討個沒趣了。”

    看一眼賈璉,鳳姐道:“怎麼不是,旁的倒也罷了。只怕後頭一場氣惱免不了。我如今又這麼着,也起不得身,你可得仔細些,沒得鬧將起來,又有什麼臉面?若是有事兒,倒是避一避爲好,免得老爺氣惱上來,倒發作在你身上。”

    賈璉心裏點頭,口中卻着實調笑了兩句,又摸着鳳姐的身子,有些意動起來。偏鳳姐如今正要將養,略覺出一點兒,就推了他一把,嗔道:“這會兒你還鬧騰,也瞧瞧我這光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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