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差不多70年,也夠了。有你們這些孝順懂事的孩子,我很知足。王大海的三個兒子對他不聞不問,他可羨慕我了。我的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都對我好,這是我的福氣。</p>
我走以後,你們要照顧好你們的媽媽,她身體不好,你們每年帶她去做個全面健康檢查吧,就算她不願去捨不得花錢什麼的,也一定要帶她去。</p>
老大老三,你們的老公孩子,就不要喊他們來廣州了。這一路奔波辛苦,沒有必要。不要影響他們上班上學。我在世的時候,你們對我好,我都知道。我走以後,那些形式化的東西,都不要搞了。</p>
我的兄弟姐妹,你們打個電話通知他們一聲就行,也不要他們來廣州了,太累也麻煩。我的那幾個老朋友,就不要通知他們了。他們年紀也大了,不要給他們造成困擾。</p>
就讓我安安靜靜地走吧。這條路,最後總是要一個人走的。安靜點好。</p>
明亮,這段時間,給你添了很多的麻煩,謝謝你了。</p>
如果說有什麼遺憾,就是沒有看到幾個孫輩上大學。等鼕鼕他們考上大學了,一定要記得告訴我一聲。娃娃們,你們要好好學習,考個好點的大學。外公相信你們。加油。</p>
說了這麼長一段話,董濱明顯有點累,聲音越來越小,說得越來越慢。</p>
那最後的“加油”,聽得出用了很大的力氣。</p>
從他的那聲“我的孩子們”開始,董理就哭了。爸爸的聲音就像一個開關,打開了她眼淚的閘門,隨着他斷斷續續地講述交代,眼淚如決了堤般越發洶涌。</p>
其他人也都一樣,泣不成聲。</p>
一包抽紙很快就用完了。沒有人再去取抽紙,他們就像被釘在了沙發上,動彈不得。後來,他們用手去抹臉,將眼睛揉了又揉,整個眼睛都被揉得紅腫不堪。</p>
沒有人放聲大哭。悲傷,從來都是安靜的。</p>
第二天下午,隔着玻璃,他們在淚眼朦朧中看了董濱最後一眼。然後就是拿着一個號碼牌等待,在無數紛至沓來的記憶中錯亂了幾個小時後,他們捧回了一個白瓷罐子。</p>
白瓷冰涼。</p>
這個時候,不知是誰,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然後所有人都放聲大哭,將樹上的鳥都驚飛了。真正的悲傷原來是,安靜地放聲大哭。</p>
晚上,等大家都睡了或者裝作睡了,董理去洗手間打開了父親的手機。裏面有一條錄音,是留給她的。昨天她沒有聽,她不敢聽。</p>
爸爸會跟自己說什麼呢?他們父女之間,平時交流得很少很少。董理曾經非常羨慕自己的一個朋友,因爲這個朋友每次跟她爸爸出去散步,都是挽着她爸爸的胳膊的,就算是她已經結婚生子,她跟爸爸的關係也還是如此親密。</p>
老二。爸爸在手機裏喚她。</p>
老二,我的女兒,我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每次病房裏都很多人,我不好意思說。</p>
那天我們談了談,關於你最初的夢想。你想從事寫作,你愛寫作。是我這個眼界狹窄又蠻橫的父親,擋住了你的路。對不起。</p>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如果你真的喜歡,完全可以重新開始。我應該給你舉很多大器晚成的人的例子,但是我一個名字也想不起來,你可以去查一下,真的很多這樣的人,50歲60歲甚至70歲了,都可以再去實現夢想。</p>
想到父親每次艱難地下牀,忍受着衛生間的逼仄與異味,忍受着病痛堅持錄音,只爲了給自己加油打氣,董理就心痛。</p>
爸爸,我會努力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那麼一定是你在保佑我。</p>
江明亮削了很多橙子和蘋果,將橙子皮和蘋果皮鋪放在每個臥室的牀頭櫃上。聽說果皮散發的氣味有助於睡眠。嚴重被透支的身體和精神,都太需要一場好的睡眠了。</p>
可是他自己卻睡不着。很累,很累。累到極致,是怎樣也無法平靜下來。</p>
岳父給岳母的錄音裏,說了好幾遍對不起。究竟是因爲什麼呢?到底是什麼,會讓相伴40多年的夫妻,在最終告別的時候,還在說着對不起?</p>
是關於婚姻的忠誠嗎?極有可能。他暗自責怪自己的胡思亂想。可是這些念頭揮之不去,由不得他。那麼自己呢,在跟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會說些什麼呢?</p>
董理瘦了一圈,看她隱忍着壓抑着,他很心疼。他輕輕地攬住她的肩膀,替她將被子蓋好。明天,他要早點起牀,去買最新鮮的排骨,給她煲一鍋好湯。她需要補一補。</p>
第二天,在超市,江明亮遇見了周聰。</p>
她不像以前那樣主動打招呼主動說話,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他去買排骨,她跟着去,他去買魚,她也跟着,她就在他身邊,卻像一個陌生人。</p>
江明亮覺得很有壓力。這個女人,每次都給他很大的壓力。她的美貌她的明豔,她的熱情她的沉默,對於他來說,都是壓力。</p>
她上了他的車,副駕駛位。她身上還是那種好聞的橘子香氣。他不太敢看她。</p>
“我很想你。”她說。直接明瞭,不需要任何鋪墊。</p>
殺傷力卻很強。</p>
江明亮被一下擊中了。他扶着方向盤的雙手有點發抖。</p>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塗了大紅色蔻丹的手覆在了他的右手上。她的手指修長白皙,在他的手上慢慢地划着圈。一圈,又一圈。</p>
這個女人,真的是。</p>
“我岳父過世了。”江明亮說。</p>
周聰停止了劃圈。董理沒有說這個事。不僅沒有打電話,連微信羣裏也沒有說一聲。也是,這個是她的家事,朋友嘛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外人。知道了又如何,不過就是去安慰一番。可有的時候,對於想安靜的人來說,安慰也是一種打擾。</p>
“難怪,看你一臉疲累的樣子。”周聰說。她將手從他的手上滑下來,落在了他的大腿上。</p>
江明亮啓動了汽車。</p>
“那天,我在小區門口的咖啡館看到董理了,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周聰的手又開始在江明亮的腿上劃圈,“那個男人,很年輕。”</p>
劃圈真的超級無聊,江明亮想,弄得人很癢很難受。</p>
這個世界上沒有祕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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