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有些難堪。

    倘若只是以這具殘損的身體待在鬼域,他還能竭力強迫自己,不去思考如今尷尬的處境。

    可一旦裴家出現,與他面對面對峙,那便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處境。

    恥辱、陰謀、落敗、替身,所有因果沒了遮掩,被大大方方地鋪陳而開,襯得他的存在可笑又多餘。

    用“喪家之犬”來形容他,的確再合適不過。

    羅錚擡眸,當初陡崖上的情形歷歷在目,他能看出裴渡修爲大不如從前。

    這是種非常奇妙的感受。

    他與師兄弟們都知道,裴渡是與家主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子,本應是低入塵埃的少年,卻因爲一張臉一步登天。

    這實在不公平。

    羅錚在心裏無數次問過“憑什麼”。

    憑什麼他只能遙遙仰視裴渡,憑什麼家主偏心裴渡一人,將他們視作遠遠不及他的蠢貨,憑什麼自己一定要活在他的光環之下,永遠不得重用。

    現在好了。

    裴渡心懷不軌,被家主擊傷墜崖,修爲、名聲、家族倚仗,什麼都沒了。

    羅錚想,自己絕不是因妒忌而報復。

    裴渡勾結邪魔在先,他只是在行使正義。

    “在裴家待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有什麼用?”

    羅錚冷聲笑笑:“最後還不是串通魔族,成了個沒用的廢物。”

    他說罷握緊腰間劍柄,本欲出言威懾,卻聽見一道清亮嗓音:“某些人在世上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有什麼用?”

    謝鏡辭把玩手中一縷長髮,懶聲開口:“只長身高不長腦子,最後還不是要早早埋進土裏,可憐喲。”

    “你……!”

    眼見他惱羞成怒,裴渡皺了眉上前一步,握住漢子伸出的右手。

    他速度極快,完全不留給對方反應的時間。羅錚本以爲這位小少爺鬥意全無,哪曾料到他竟會出手,一個愣神,被裴渡反扭了胳膊。

    這臭小子……!

    被毫無修爲的傷患搶佔先機,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恥辱。

    羅錚怒從心起,轉瞬之間拔劍而出,釋放層層劍氣。這道攻勢又快又狠,以裴渡如今的境況,定然無法避開。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勾出一個笑,便怔怔呆住。

    怎麼可能。

    怎會有另一道更爲霸道的靈力撲面而來,竟將他的殺氣……硬生生壓下去了。

    “這裏是武館,不適合尋釁滋事。”

    莫霄陽皺眉:“你講話怎麼就這麼過分呢?仗着裴公子身受重傷,欺負人有意思嗎?行啊,這麼愛秀,來和我秀幾招你的功夫?”

    他雖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在鬼域裏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好歹能從神色與行爲分辨善惡好壞。

    ——任何心存良善之輩,都不會用這樣落井下石的語氣,來刻意羞辱一個修爲盡失的病人。

    莫霄陽的實力顯然高出一籌,羅錚被壓制得氣息大亂,咬牙切齒:“你們根本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裴渡他——”

    他話音未落,就聽見一聲鋥然刀鳴。

    謝鏡辭從儲物袋裏拿了刀,從拔刀出鞘到直指他腦門,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她嗓音極淡,沒帶太多情緒:“想帶他走,不如先來比比?”

    和羅錚一同來到鬼域的,還有裴家三少爺裴明川。

    他是世家子弟裏出了名的廢柴,性格亦是怯懦膽小,雖然知道母親與二哥的栽贓計策,卻並未獲邀加入——以他的性格,不知會弄出什麼麻煩。

    其實要論裴家幾人的關係,他是與裴渡關係最好的。

    爹孃都對他不抱任何期望,二哥也將其視爲無物,只有裴渡願意同他說上幾句話,還把劍法訣竅傾囊相授。

    但裴明川從不敢正大光明地接近他。

    孃親那樣厭惡裴渡,倘若被她發現,一定會大發雷霆。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

    也因此,方纔羅錚出言羞辱,他自始至終都沉默着一動不動——裴明川好不容易纔與羅錚打好關係,一旦出言制止,或許會被這個唯一的朋友嫌棄。

    如果他和羅錚算得上“朋友”的話。

    他在一旁觀戰許久,直到謝鏡辭拿出鬼哭刀,神色才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那把刀……有種異樣的熟悉。

    有個荒誕的念頭匆匆閃過腦海,被他瞬間否定。謝家與鬼冢相距甚遠,更何況那位小姐還昏迷不醒。

    羅錚沒想這麼多,冷笑着應聲:“這是你自找的。”

    “等等等等!”

    莫霄陽沒覺得謝鏡辭會輸,中途橫插一嘴:“這裏打不得,若是損壞了靈臺,我師傅……”

    “裴家家大業大,區區靈臺不在話下。”

    沉默半晌的裴明川定定開口:“靈石不是問題,我們會賠償一切損失。”

    謝鏡辭不知怎地噗嗤笑出聲:“原價賠償?那多不划算,客人全被你們嚇跑,還有損失費呢。”

    裴明川:“……”

    裴明川:“兩倍。”

    只要能把裴渡帶回家,爹孃一定都會對他大有改觀,更何況即便當真算上兩倍價錢,他儲物袋裏的資產也足夠賠付。

    對決一觸即發。

    羅錚搶先出手。

    他沒有太多憐香惜玉的愛好,利劍主攻速殺之道,凌厲如雪暴。

    對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鬼域少女,他壓根沒下多大關注,覺得她無非是被裴渡的臉迷了心竅,纔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囂。

    他起初的動作行雲流水,然而漸漸地,覺察出絲毫不對勁。

    這人的刀法……

    這人用的刀法,爲何與裴家劍術的其中幾式如此相像?!

    他摸不清這女人的身法。

    她的出招雖然雜糅了與羅錚相似的路數,但更多還是其它稀奇古怪的刀法,種種截然不同的進攻方式交錯變換,被她用得得心應手——

    這讓他想起一個人。

    可那人絕不應該出現在此地啊!

    當週慎聽見圍觀羣衆吵吵嚷嚷的叫好聲時,兩人的交鋒已近尾聲。

    謝鏡辭明顯佔了上風,但那不是他應該關注的事情,因爲——

    “不!我的靈臺,整整一萬魔晶啊!喝西北風啦!西北風!”

    莫霄陽趕忙安慰:“師父別難過,那位公子說了,會做補償。”

    “我呸!補償什麼補償!我這麼多年來的心血,是錢能彌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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