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別姬小姐。

    “我跟松子姑姑一說啊,她笑了起來,說:‘阿巧可真可愛啊。’”

    我正在去上學的路上。別姬小姐像往常一樣一邊握着方向盤,一邊說道:

    “是呀。阿巧少爺做的事情,與其說是爲了自己,不如說是爲了不枉費爸爸的心意啊。”

    這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

    “可是啊,爲了不枉費阿巧爸爸的心意,接下去該怎麼做,比想象的要難呢。雖然事情的真相併不是什麼‘令人頭疼的事情’,但是,阿巧爸爸的處境卻很微妙。爲阿巧着想進行的‘騎獅儀式’以失敗而告終,結果將導致升學考試過不了關吶——真的是很難開口跟阿巧爸爸說明的呢。”

    “最後怎麼處理的呢?”

    “不了了之……囉。就當沒這回事一樣保持沉默唄——阿巧只是來看《少爺》的演出而已,又不是爲了那件事叫出來的。”

    別姬小姐稍作考慮後說:

    “那不是挺好嗎?只要阿巧少爺過上一段平常日子,他媽媽的擔心也就會慢慢地淡化、消解的。不過……”

    “不過什麼?”

    “在三越的那次失敗,就沒法用橡皮擦掉了。”

    的確,那次失敗會像玻璃窗上沒擦乾淨的污漬一樣留在那裏的。

    “是呀。”

    “那麼別宮我就……”

    “哦?”

    “找一塊橡皮來吧。”

    “嘿?”

    我不由得發出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當我正想問怎麼回事的時候,福特車已經到了學校。

    馬上就要放暑假了,上課也靜不下來。也有這種因素吧,上課時我一直想着別姬小姐的話,眼前浮現出別姬小姐穿制服的背上揹着一塊巨大的“橡皮”出現的情景。

    一坐進放學回家的車裏,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找到了嗎?橡皮呢?”

    “是的。買到了一塊好橡皮。”

    難道真有那種賣魔法橡皮的地方嗎?

    “到底怎麼回事呀?”

    別姬小姐沒有馬上發動汽車。

    “那麼,我先來問您吧。”

    “好啊。”

    “爲什麼說騎了三越的獅子,考試就能過關呢?”

    哎喲,這問題問得意外,但卻直攻要害。所謂——沒人看見的時候,那隻不過是爲了增添一些神祕色彩吧。如此說來……

    “……因爲征服了百獸之王?獲得了最強大的力量?”

    別姬小姐沒有評論我的觀點:

    “如果說連是誰最先說起的也無法知道的話,那當然就無法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不過,別宮倒是有個想法。說起‘騎獅子’,馬上就能聯想起來的是什麼呢?”

    “……?”

    童話什麼的裏面有“騎獅子”的嗎?

    “普賢菩薩騎着一頭白象。”

    “啊……”

    在如來佛身旁有普賢菩薩和……

    “您知道了嗎?”

    “三人聚,抵文殊……嗎?”

    “是呀。執掌智慧的菩薩。考生常去參拜的文殊菩薩騎着獅子。”

    原來如此——真是讓人茅塞頓開!

    “有人想出來,就會有其他人也這麼想。‘騎了三越的獅子……’之類的話我聽也沒聽說過。但是這種說法說不定遲早會一傳十十傳百地流傳開來吧。”

    說到這兒,別姬小姐掏出了她那神奇的“橡皮”——求神匾和護身符。

    不管哪一個上面都畫着手持寶劍、騎着獅子的菩薩。

    “琦玉縣有一座供奉文殊菩薩的有名的寺院,我就趕緊去求來了。複習迎考的時候,心裏頭有什麼擔心事可不好吧——幸好您姑姑也知道這件事情。能通過您姑姑請她把這個送給阿巧少爺嗎?”

    “好啊,好啊!”

    我欣然答應。

    “騎一騎三越的獅子——如果說那就是模仿文殊菩薩的樣子,祈求庇護的話,那麼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我想菩薩一定會對阿巧少爺露出微笑的。”

    “對我來說……”

    “啊?”

    “別姬小姐看起來就像文殊菩薩呢。”

    “折煞我也。”別姬小姐說着笑了起來。

    昭和十年(1936)夏季停課前的最後一堂課,在七月十九日星期五結束了。次日二十日,在隅田川兩國橋下,舉行了每年一度的慶祝河上納涼開始暨祈禱消除水上災難的焰火大會。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暑假開始了。

    圍繞着獅子和地鐵的奇異的故事,讓我感受到了父母與孩子之間彼此的那份體貼與關愛。而我也正乘坐在家庭這條船上。這條船又正漂流在一股巨大的時代潮流中。

    進入暑假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夜晚的大東京發生了一件前所未聞的事情。

    要說到撕裂漆黑的夜幕令人不安的聲音,首推燈火管制演習拉響的警報聲吧。

    那種聲音,要是幼年時聽到,該有多麼恐懼啊。造化真是奇妙,讓幼小的孩子睡得那麼深沉。睡眠之門關得嚴嚴實實,把孩子們藏在了裏面。

    可是,我已經不是孩子。在那個夜晚,我被一個與警報完全不同的、隱祕的、意想不到的聲音驚醒了。

    ——fo——fa——(佛——法——)

    沒錯,就是這樣的叫聲。

    夜,無邊地黑。時間是約摸兩點鐘前後吧。

    我從牀上下來,匆忙打開窗戶。從無底的寂靜中,一個聲音如同黑夜裏的一點亮光一樣傳來。

    ——fo——fa——(佛——法——)

    這不是幻覺。然而,我感覺還像在夢裏一樣。

    據說,那鳥只在深山幽谷中鳴叫,連飛近村落也極爲罕見。而現在,卻正飛過昭和十年夏夜的大東京。

    暑假到十號爲止,就像浪蕩子把錢揮霍一空似的,一眨眼就沒了。扳着手指數數休假還剩幾天,或許就像數錢包裏還剩幾張鈔票一樣:只有兩張了,啊——最後一張了。

    儘管已進入九月,但炎熱的日子還是那麼炎熱。今天打早上開始就是陰天,所以天氣很是不爽,身體被包裹在潮乎乎的熱浪中。

    太陽下山後,我來到院子裏,想讓晚風吹一吹。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是怎麼冒出來的,四處是一片蟲子嘈雜的鳴叫聲。不過有時候也夾雜進樹梢上傳來的不識時宜的吱吱吱的蟬鳴聲。

    像舒捲開來的灰色棉花一樣的雲籠罩着天空,顏色一處濃一處淡的,緩緩地流淌着。從雲層的間隙,露出青黑色的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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