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只是單調乏味地隨聲附和,大概已經忘記那是本什麼樣內容的書了吧。

    我所說的實際體驗,就記載在向哥哥借的那本黃顏色封面的書——《文藝性的、太文藝性的》裏面。

    首先,記載在《兇》這篇短文裏的,與其說是“多貝爾肯戈兒”(看到另一個自己的自我幻視),不如說是自然界用光學現象開了個過分的玩笑。那是大正十四年夏天,在築地的一家有藝妓的酒館喫飯時發生的事情。芥川的右邊坐着久米正雄【校注:久米正雄(1891年-1952年):小說家、劇作家】,左邊坐着菊池寬【校注:菊池寬(1888-1948):日本小說家,戲劇家】。

    芥川無意中朝擺放在低矮的飯桌上的啤酒瓶行了一眼,發現自己的臉映在上面。可是,影像中的自己卻閉着眼睛,臉微微上仰。芥川把這一情景告訴了在座的人,大家分別坐到芥川的位子上來看。菊池和久米都說“嗯,看見了”。其實,那是周圍的器具呀什麼的微妙地反射到啤酒瓶的曲面上偶然形成的一個影像——和發現這個影像的芥川本人相像,只是一個偶然。

    而芥川卻從這個影像感受到了不吉——具體地說就是死亡的前兆。

    ——這樣的文章是不能對千枝子小姐說起的。她畢竟在膠捲上看到了未婚夫的影像啊。

    這篇短文後寫着“於鵠沼謄清”的字樣。

    “在鵠沼的時候,芥川先生的精神狀態好像不太好啊。”我說。

    “是嗎?”

    “《鵠沼雜記》這篇文章裏啊,你瞧,有這樣的文字。”

    我拿給哥哥看。這是收錄在《兇》之後的文章。

    我去洗澡時,大概已是晚上十一點。澡堂裏沖洗身體的地方,有一個青年,毛巾也不用,就在洗臉。那是一個瘦得像一隻拔了毛的雞一樣的青年。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快,就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回到房間,發現房間裏脫着一個肚圍。我吃了一驚,解開腰帶一看,發現確實是我自己的肚圍。

    芥川瘦得出奇是有名的。

    “‘在洗臉。’——這個地方寫得真是妙啊。”哥哥說。

    “所以看不到臉部表情。沒有寫看到另一個自己,也許只是體型相似而已。這麼想着回到房間一看……‘脫着一個肚圍’。用眼前的事實,來表明‘那個人就是脫了肚圍去洗澡的自己’。”我說。

    “嗯。”哥哥應道。

    “從故事情節來看,那個在洗臉的人就是另一個自己,不過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到底有幾分呢?”我說。

    “大概在瀰漫的水汽中看到的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吧。因爲那時已經有一點不正常了,所以還以爲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越發神經過敏了。”哥哥說。

    “那麼,肚圍是怎麼回事呢?”我問道。

    “——嗯。那可不是能隨手一脫的東西——特別有真實感吶。”哥哥說。

    “是吧。所以才嚇人呢。從那樣的寫法來看啊,至少在主觀上應該是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吧。”我說。

    芥川自殺了。這是否也證明了——看見“另一個自己”是不吉利的呢?

    關於千枝子小姐的事,我能夠商量的只有別姬小姐。

    在駛往學校的車裏,我對別姬小姐做了詳細說明。別姬小姐一邊看着前方,一邊向我問起了膠捲的事情。

    “膠捲拿去沖洗後,就會被剪斷。剪成一張一張的底片還回來時,已經分不清哪張在前哪張往後了。不會是由於某種原因,裏面混入了其他日期的底片吧?”

    別姬小姐問的是另外拿去沖印的拍有淡路先生的膠捲混入其中的可能性。雖然這也許只是百萬分之一的偶然,不過我還是首先要把這種偶然給完全否定掉。

    “那不可能。服部鐘錶店把剪好的底片——那個叫什麼,放在一種像是把透明的小袋子封起來一樣的東西里還回來。那是拍照片用的膠捲對吧?——大小是普通的八張裝——每一張都插在小袋子裏。”

    “哦。”

    “——奧林匹克可以用同樣的膠捲拍攝兩倍的照片啊——可底片還是切割成八張裝膠捲的大小。就是說,還回來時一張底片上有兩個連在一起的畫面。”

    “哦。”

    “有問題的畫畫在第一張上。而緊接着的畫面拍的是千枝子小姐。所以啊,毫無疑問是那天拍的照片。”

    別姬小姐點點頭,對我的話表示同意。雖然是底片上沒有數字編碼的普通膠捲——底片片幅爲四釐米乘以六點五釐米的127膠捲,切割後就沒有了確鑿的證據——但是,奧林匹克照相機的情況卻不一樣,一張四釐米乘以六點五釐米的底片上有兩個四釐米乘以三釐米的畫畫連在一起,所以可以確定是那天的照片。

    正當我還以爲別姬小姐會繼續問膠捲的事情的時候,沒想到她卻問起了完全不同的問題。

    “那個——有川小姐,人品怎麼樣?”

    我稍稍遲疑了一下,問道:

    “不是小松小姐?”

    當事人是千枝子小姐呀。可是,別姬小姐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道:

    “是的。”

    我的眼前浮現出八重子小姐朝着這邊在笑的樣子。

    “嗯……很普通啊。”

    “我想也是吧——不過,是不是有一點點——任性的地方呢?”

    我有些喫驚。別姬小姐還沒碰到過有川小姐呀。

    “……嗯,這麼說來,是有一點兒大小姐脾氣。”

    “哦——”

    別姬小姐戴着帽子的頭略微歪了一下,似乎是在選擇着詞語,然後這麼說道:

    “——該怎麼說呢,而且,那個有川小姐,說得好聽點,有些喜歡開玩笑。說得難聽點——有些喜歡捉弄人吧?”

    我心裏不由得哎呀地驚歎了起來,然後說道:

    “嗯,那可有些不好回答啊……”

    別姬小姐點着頭說道:

    “這就夠了。”

    “哦?”

    別姬小姐繼續追問道:

    “還有,有川家是有錢人家吧。”

    “是的。”

    有川家是領主華族中的名門望族之一,所以家境相當富裕。

    “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習慣了有錢的生活——是這樣的一位小姐吧?”

    “嗯,可以說是這樣的。”我答道。

    有錢人中也有以質樸爲本的家庭。不過八重子小姐家裏,在這方面是注重華貴的。這大概就是門風吧。

    “——如果那樣的話,會怎麼樣呢?——”別姬小姐說。

    隔了一會兒,當車子快要駛近青山口的時候,別姬小姐接着說道:

    “照片上的——淡路先生的影像,不是二次曝光吧。”

    “不是。”

    根本不是那種臉像是浮現在空中似的模糊不清的二重影像,站在路上的青年紳士的形象拍得非常清晰。

    “……也許可以從那方面來查查。”

    “嗯?”

    別姬小姐像是在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

    “小松小姐和有川小姐——她們兩位都帶着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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