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保羅,怎麼了?”我一邊從自行車後座飛身跳下一邊問道。

    “是讓·諾迪埃!”讓-保羅低吼了一聲,語氣裏滿是不快。

    “我讓部下從昨晚起在這家後面盯梢,天快亮時,他被人從背後猛地敲了一棍,暈過去了。來,請兩位看看裏面吧。”卡薩爾隊長的聲調也是恨恨的。

    屋子很狹小,只有三個房間,餐廳、客廳和寢室裏的每一處地方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這慘狀只能讓人聯想起強盜的洗劫。

    “被敲暈的憲兵真的看到了諾迪埃的臉?”

    “沒有,天又暗,他又是從背後吃了悶棍,沒看到臉。”

    “那就是說,不確定真的是諾迪埃吧。”

    “是諾迪埃,除了他還有誰?爲了準備長期的逃亡,那廝回來取了錢和生活必需品。”

    這沒法讓我信服。要是諾迪埃本人回來了,他用不着這樣把家裏翻得一團糟,也知道哪裏有些什麼東西。只有不知道要找的東西在哪裏的人,纔有必要這樣翻箱倒櫃。對我的疑問,讓-保羅這樣簡單地回答:

    “給警察逼到頭上,急得快發狂的人經常這麼幹,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你有沒有派人一整晚監視埃斯克拉芒莊?”

    昨晚,對埃斯克拉芒莊的徹底搜查已經結束,我們離開山莊時,已經是十二點前後了。讓-保羅跟憲兵隊一行人留在了拉沃拉內,我和驅追着索訥神父開的舊式雪鐵龍的尾燈回到了沙德伊村。神父把車停到村中教會的一旁,和西蒙娜一起下了車。當時我想,剛發生了命案,西蒙娜大概不想一個人回到她租的疑兇諾迪埃的房間,打算到索訥神父那裏借宿一晚了吧。

    到頭來,除了用人,當晚留在埃斯克拉芒莊的只有羅什福爾一家三口,即奧古斯特、妮可和吉賽爾,還有客人西爾萬和朱利安,總共五人。跟羅什福爾一家同行的朱利安·盧米埃也打算後天去卡爾卡松參觀革命節。卡爾卡松的革命節每年都會點起豪華的煙火,是全國有名的盛會。

    “當然有,諾迪埃可能會因爲什麼回到埃斯克拉芒莊。前庭的植物後面,還有私有道路入口的草叢裏,都有我的部下整晚潛伏。”

    據卡薩爾隊長的說明,晚上沒有一人出入過山莊。就是說,事件關係人之中能襲擊這個房屋的,只有在同一個村子裏的西蒙娜、索訥這兩個人嗎?

    “西蒙娜在哪裏?”

    “昨晚她住在索訥神父的家裏。是我覺得這裏危險,不該讓她回來過夜,拜託索訥神父收留她的。一小時之前她從神父家回來了,現在在自己租的房間裏吧。”

    我們要回村子了,你們怎麼辦?”讓-保羅說。

    “我留下跟西蒙娜說說話。”

    兩名警官坐上拉沃拉內憲兵隊的車子,往村子的方向駛去。我們走到這間小屋跟前,小屋是磚瓦砌成,建在農家的一旁,看樣子以前是用作飼養家畜,現在改造成清潔和舒適度還行的樣子。一根嶄新的電話線從附近的電線杆伸到了小屋裏。之所以要新裝上電話,看來這間小屋是被其主人用作MRO的基地了吧。門打開了,西蒙娜一臉疲憊地走了出來,在我們面前痛苦地咳嗽起來。說起來,第一次見面時和昨晚,她的健康狀況似乎都非常不好。我這時纔想到,她可能是個體弱多病的人吧。女人看見了驅,嘴角一撇,略帶嘲諷地說道:

    “你喜歡的啓示錄的暗殺者,看來真的從墳墓裏爬出來了。”

    “警察認定是讓·諾迪埃乾的事。”看見驅默不作聲,只顧着注視女人的臉,我替他回答了。

    “真愚蠢,諾迪埃是冤枉的,說是暗殺者的亡靈下的手還好點。”

    “不說這個,西蒙娜·盧米埃,我想知道的是那天的事情。爲什麼你能預言驅會被襲擊?那時的子彈有可能射到我的身上,作爲當事者,我有要求你說明的權利。”

    “真奇妙,看見這個人的臉時,我突然就知道了……看來我跟布拉瓦茨基夫人一樣,有着心靈感應的能力啊。”

    女教師臉上浮現出奇妙的微笑。看來我是被她作弄了。我憤怒了,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

    “你以爲有人會信嗎?要是我把這事告訴警察,你一定會變成重要嫌疑人,還有可能會被捕。昨晚你也可能會遭到懷疑。我現在還可以把這事捅出去啊。”

    西蒙娜沉默了,盯着我的臉看了一會兒。之後,她緩緩地說道:

    “你啊,還這麼年輕,不能幹這種事。以權力爲背景對他人爲所欲爲,以向警察告密來威脅無力的對手就範,這種是,對,不能饒恕的行爲。真的是不應該的行爲。”

    西蒙娜的表情變了,語調也變得嚴肅。我突然間覺得想哭,聽她這麼一說,我好像變得做了什麼卑劣的行爲,變得犯了罪,明明沒有這麼一回事的。她身上彷彿有一種壓倒性的、強大的人格迫力之類的東西,能夠讓人頃刻間相信自己是個罪人。可是,這份精神力量裏,絲毫不帶有揭發、擊倒對方的性質,或者說敵對、暴力的印象。她的聲音帶着一種母親的悲傷似的蔭翳,表情中有着深不見底的威嚴,卻又是那麼地平穩。

    “對不起,西蒙娜,我再也不會那麼說了,原諒我吧。”

    我滿心悲涼,幾乎是反射性地道歉了。就算這人再怎麼可疑,我也絕不能採取那種態度。要是安託萬聽到我剛纔說的話會怎麼想,他可能永遠不會原諒我。那名在馬德里被殺死的,可能算是我的戀人的青年,在我的回憶之中嘶喊。世上會有惡,人會做出不能饒恕的行爲,但就算因爲宿命,一個弱小的人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他也有着不饒恕自己的認知能力和意志,只有這一點,支撐着人性本善、世界亦本爲善的希望。爲了證明這一點他不惜去死……之後他默默地將之付諸了行動。

    安託萬總是這麼說,無論是怎樣的人,看似如何卑劣、粗野殘忍的人,心底裏一定都有着某種閃閃發光的、水晶一般的東西。哲學家考慮的絕對精神雖然不存在,但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着世界精神的一份碎片。我知道這句話出自一位在地獄之中發現了神,很幸運地得以逃離了地獄,將他見到的東西講述給我們的俄羅斯作家,但我不會指出原典去嘲笑安託萬。

    我想起了這些,是因爲西蒙娜。西蒙娜·盧米埃認真起來時,有着喚起人心靈深處的世界精神碎片的、強大而神祕的,可以說是靈性的力量。

    面對西蒙娜,我變得呼吸困難,忽然間沉默下來。西蒙娜改變了語調,用一種客氣而見外的態度對驅說:

    “矢吹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不是什麼要緊事。我想聽你說說你對清潔派的想法。我沒有想逼你現在就回答娜迪亞的問題,我更關心你的思想。”

    “好,請進吧。我也對你的想法有興趣,特別是對殺人的是非和對惡的鬥爭等方面。”西蒙娜嘴角微曲,用強有力的視線盯着驅的雙眼,緩緩地回答道。

    驅接受西蒙娜的邀請走進了小屋,我暫且回村子去了,理由是下午有約,但其實是想一個人待着。的確,下午我準備去埃斯克拉芒莊。從明天開始的幾天裏,我和驅準備出發去南法旅行。驅的目的似乎是探究清潔派的歷史之謎,我也打算陪伴驅的探索之旅,這是從巴黎出發時就定下的計劃。我有點擔心這名重傷初愈的青年除此以外,跟這麼一名帶着特異又奇妙的魅力的青年結伴遊玩盛夏中的比利牛斯——地中海地區,這一點不能不說使我心動。更有魅力的是,驅雖然絕對不會明言,但我想他應該想要發現清潔派的黃金,我想在他身邊見證他的探險,然後可能的話,我也想參加到這一行動中。我們計劃明天去圖盧茲過一宿,到卡爾卡松看革命節,再住一宿,之後離開朗格多克地區,到馬賽之類的普羅旺斯地區旅行。所以,要是我想在埃斯克拉芒莊的現場對昨晚的殺人事件展開調查的話,就只剩今天下午的時間了。

    可是,不得不說,我對德國人沃爾特·費斯托謀殺案的興趣,在與西蒙娜見面之後,已經明顯減退了。我想起在盧森堡公園跟驅的那段談話,從那以後,兩人的對話還不曾更深入哪怕那麼一步,這點讓我的心沉了下來。西蒙娜將我送到房屋門前小河上架設的小橋邊,竊竊私語一般地向我問道:

    “……莫格爾小姐,那個人真的是自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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