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第一次合奏,情緒太過激盪纔會一時誤以爲與他合簫的是蕭茹韻,即便後來反應過來也只顧震驚除了茹韻外竟還有人能合以這曲《長相思》,因此未能細細品味體悟。而這一次,當心徹底沉浸下來,平復着去專心致志地品聆,確能聽出微妙的不同。
當年他與蕭茹韻二人之所以會演繹這曲《長相思》全因機緣巧合拜師琴簫雙絕的聆樂尚師秦文,秦尚師乃音律大家侯曾明唯一嫡傳弟子,方可傳承這曲《長相思》的精髓。蕭茹韻更因天賦出衆,簫藝獲秦尚師盛讚,所以蕭茹韻吹簫不但技藝精湛,於情感的細枝末節處也把握極其精準。而此刻與他合奏的吹簫人明顯未有那般精準細膩的控制,撇去技巧不談,這神祕女子的特色在於簫音更大氣,更合他的口味,尤其是第二段以慢合快,反而給人一種與別不同的動人之色凸顯出來,深明大義間流露出一抹悲壯,更能直抵靈魂深處——如此心念相通的合奏竟是前所未有,叫他不知不覺入了迷、迷了心。
一曲《長相思》,合得不但是音律的和諧,更是心的相近相親。到的最後,耶律宗徹如癡如醉近乎忘我,竟忘了去尋那合奏的女子。
於是第三日,《廣陵散》於梅林間響起。
此曲又名《廣陵止息》,乃古時《聶政刺韓傀曲》改之。魏晉大家嵇康曾以善彈此曲著稱。因曾誓不傳人,乃至其刑前索琴彈奏時,終慨然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自此失傳塵世。
後世也有無數人嘗試重現《廣陵散》,因此版本衆多。而耶律宗徹此刻所彈之曲,亦是由候曾明大師修復所得,配以琴簫合奏,故而難度極高。全曲貫注一種執着不屈的浩然之氣,戈矛縱橫,慷慨激昂,氣勢恢宏。
耶律宗徹之所以選擇彈這首,也帶了一種考究的念頭。一來爲了驗證那個合奏的女子亦是師承聆樂尚師秦文,二來也是爲了再次確認那女子給他的一種有着極大格局的觀感。《廣陵散》這首曲子既有殺伐之氣,又隱隱透出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不是尋常之人可輕觸門徑的。事實證明,能以那樣悠遠廣博的簫聲相合,那女子的心胸確非凡俗。
自小酷愛音律,一直以來他都認爲真正美妙的樂曲不在技巧,而在於心。可是人有思緒萬千,心亦有玲瓏七竅,人心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東西。天下如何能尋得那最是契合的知音?
樂之一字,看似藝巧,實則也是人心情感的最真體現。不但要彼此間知己知彼,更要將磨鍊後的思想、意念、認識熔鍊一體,水乳交融,那幾乎是可遇不可求的。
於是第四日,《高山流水》自指間流瀉而出。
相傳先秦的琴師伯牙在荒山野地彈琴,樵夫鍾子期經過聆聽,領會其描繪“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引爲知己,言兩人心意相通。子期死後,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絕弦,終身不彈,故後世傳此《高山流水》之曲。
耶律宗徹以曲爲媒,暗示自己將那合簫女子引爲知己,心跡表露無遺。然當合奏完畢,赤王小心翼翼詢問對方名字,卻始終沒能得到任何迴音。這讓他焦躁迫切的心漸漸有些不耐了起來。
於是第五日,《臥龍吟》以極慢的變調響徹林間。
那變調甚是無序,可那合奏之人仍是輕鬆間便合上了。只是這一次其合到一半卻再也合不下去。只因“淺吟”未畢,赤王突然腕間一轉,改彈起了司馬相如的《鳳求凰》,致使簫聲戛然而止。
“姑娘當真不願現身相見?”
赤王一手彈曲,一手突然抓下矇眼的白絹。經過幾日療養,毒性基本已解,耶律宗徹睜着一雙完好如初的利目望向簫音逝去的方位。只見幽暗的梅林外,一道白色身影掩在夜色下一晃而過。
那道身影踉踉蹌蹌進了個偏僻的小院落,耶律宗徹閃身跟入,見裏頭只有一間小小的屋舍,四周俱無遮蔽藏身之所。想到那人此刻便被自己堵在裏廂,馬上可以親睹廬山真面目,耶律宗徹心頭就一陣火熱。然內心越是迫切,反而越發感到一絲膽怯惶恐。他定定在屋外站了許久,竟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直至屋內徑自響起一曲《蕭別離》,音色溫潤而婉轉,情意纏綿而憯惻。耶律宗徹聞之不禁心頭怦怦而動,不由自主上前推開門扉踏了進去。本以爲會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卻不想在那不大的陋室之中只有一身披狐裘的陌生女子端坐榻旁,簫音正是自其脣邊流瀉而出。
那女子膚色白嫩,容貌姣好。杏目低垂間,使得一雙臥蠶十分鮮明。見耶律宗徹到來,她並未露出喫驚的表情,而是中斷了簫音,蹙着眉頭輕輕放下脣邊竹簫。
徐徐起身走到對方跟前,女子恭恭敬敬跪下,行了個俯首禮。“肅秋見過赤王殿下。”
耶律宗徹眼中滿是疑惑。“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裏?”
“小女子乃是月前被招入王府的樂師。因給姜、沈兩位公子吹簫時不慎打破了姜公子心愛的琉璃盞,便被趕出王府。沈公子看我可憐,無處可去,就讓我暫到這儀坤州別苑安置。”
“你身上的這件狐裘是怎麼回事?以你一個小小的樂師,恐怕還沒有資格擁有如此珍貴的衣物吧?”
“回稟王爺,兩日前我在別苑偶遇一個好心的藍衣公子,他見我身上穿得單薄,這纔將披在肩頭的狐裘借給了我。”
藍衣公子?是指展昭嗎?這人倒是會憐香惜玉,竟將本王的心意做人情,也不想想自己總是一身單薄。
疑雲漸散,尤其當瞥見對方手裏拿着的竹簫,想到便是眼前這女子五日來夜夜與他琴簫合鳴,情意相通,心頭便一片柔軟。親自將其攙扶而起,耶律宗徹眸色於瞬間暗了暗,停頓片刻才柔聲道:“本王相求了五日,肅秋姑娘爲何拒不相見?”
“小女子身份卑微,能與王爺寂寥夜裏合上一曲已心滿意足,如何敢妄自高攀?”
“怎的叫做高攀?”
這喚作肅秋的女子怯生生瞥了耶律宗徹一眼,神色慌亂而複雜。只見她垂落螓首,臉上驀然一紅,期期艾艾道:“王爺適才不該彈那《鳳求凰》。”
耶律宗徹突然笑了,略帶幾份輕佻地將這肅秋的下顎托起,逼她望向自己。“所以,你不敢合了?”
“只要在上京待過的,誰人不知王爺不愛紅顏愛藍顏。肅秋是個懂本分的,能機緣巧合與王爺默默合上一曲於願已足,如何當得起那一曲《鳳求凰》?”肅秋言罷微微一掙,想要逃開赤王掌控,卻不想反被握住執簫的皓腕,脫離不得。
耶律宗徹眸光異色浮動,聲音略帶幾份沙啞。“但你可知,藍顏好找,知音難覓?”
肅秋羞紅了臉,爲難道:“王爺,請放手。”
“本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你叫本王如何放手?”
滿含情意的言語讓肅秋怔立當場,她癡癡地望着耶律宗徹,一時竟忘了再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