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天，楚生閉門不出。所有人經過楚生門前，都是快步離開。就連傅柱，這幾日來也是乖乖地去胡海那兒借宿。
直到梅破春讓賈雄去叫楚生，這是幾天來第一次有人敲門。儘管賈雄做好了心裏準備，但是見到楚生還是呆了——他實在是無法將眼前這個頭髮凌亂，毫無感情的雙眼紅腫且佈滿血絲，將疲倦寫在慘白臉龐上的邋遢少年與腦海中那位清逸出塵令人心生仰慕，放蕩不羈但又不失禮節的九公子對上號。
幾日沒有出門，楚生顯得很不適應陽光。他用手遮擋着光線，眼睛不斷眨動。頗爲淡漠地問道：“什麼事？”
賈雄也顧不得嘆息，他趕忙交代梅破春吩咐給他的正事：“師傅讓我帶你去認一下成大仁的墓...”
“現在還早...”楚生的回答聽不出他究竟是去還是不去。只是楚生很快又說道：“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賈雄愣了愣，隨即露出喜色忙不迭地應道：“好，好！”楚生稍微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像是催促，又像是命令一般地說道：“那就走吧...”
由楚生領路，二人很快就到了成大仁的住處前。
“不久前纔來過，可惜物是人非...”楚生看着屋內簡陋的佈置，難免觸景傷情。
“這是成大仁的家？”賈雄覺得有點匪夷所思。或許在他眼裏，這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
楚生沒有回答他，靜坐了一會兒之後就出門了。賈雄也趕緊跟上。
他依照着記憶找到了張婆婆的住處——果然，原先跟老成一起幫工的村民還在幫忙。只是這次，好像是壘豬圈。
楚生沒想打擾他們，只是遠遠地觀望着。看到村民們忙得熱火朝天，疲倦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賈雄看到他這個樣子，忍不住開口問道：“要去幫忙嗎？”
“沒必要。”楚生拒絕速度之快，幾乎是賈雄剛問完他就給出了回答。
正當楚生轉身離開的時候，沒走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老媼的喊聲：“等一等，前面的年輕人。請等一等！”
楚生轉身，來者是張婆婆。他俯身謙恭地問道：“老人家您有什麼事嗎？”
張婆婆大概是上了年紀，認個人恨不得把眯着的眼睛貼到楚生臉上。好半天她才認出楚生：“是你啊！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天來找大仁的那個小夥吧？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大仁今天怎麼沒來？”
楚生笑了，這幾日來他是第一次笑。
他頗爲熱絡地拉起老人的手說道：“老人家，大仁他現在可是未央重點栽培的苗子，很忙的。”
楚生說完，張婆婆就狐疑地盯着他。她癟着嘴說道：“你快別騙我老太婆了，就他？還能被未央看重？”
“倒是聰明的很。”楚生心裏苦笑起來。他指着賈雄繼續說道：“您不信啊，他就是未央的弟子。您問問他？”
老婆婆又是半信半疑地打量起賈雄。賈雄也沒見過這場面，只得訕訕應是。
過了一會兒，張婆婆長長地嘆了口氣，悵然若失地低聲喃喃：“能被未央看上也好...這也好...這也好...”
這一刻，楚生甚至覺得老人家的背佝僂地更深了。他動了惻隱之心，連忙安慰起她來：“很快的，很快的。大概就這幾天的時間了。他這幾天忙完了就能來見您了。”邊說，他還邊給賈雄打眼色。
賈雄就算是再傻，也明白楚生的意思啊！他趕緊接過話頭說道：“是啊是啊，小孩子入學不都要考試的嗎？大仁他也就忙這幾天...”
“他還記得我就好...那就好...那就好...”老人顯然很開心。她還想再問些什麼，那些村民們已經壘好豬圈喊她了。
楚生很自然地說道：“那您快回去吧，我們也要回去了！”接着就是不給張婆婆再開口的機會，跟賈雄轉身離開...
“去他的墓前看看吧？”賈雄謹慎地提議道。
楚生搖了搖頭：“不必了。你回去吧，我還有些事。”
賈雄只當他還是沒有走出陰影，怏怏點了點頭。
回到未央宮，楚生髮現所有人都是盯着地面，不敢與自己對視。他也沒有在意這些，直奔梅破春住處。
“不用敲門了，進來吧。”屋內的人顯然在等楚生。
楚生也沒有客氣，進屋把門帶上後乖乖落座。他拿起手邊早已準備好的茶，輕抿一口問道：“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內，是嗎？師叔...”
“對。”梅破春惜字如金。
“多謝師叔如此坦誠。”楚生七分譏諷，三分真心。
“還有什麼要問的，我一併答了。”梅破春的姿態擺得極高——從進門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閉着。
楚生喝完最後一口茶，把茶杯擺在一邊。他平靜地問道：“如何入妄？”
梅破春的眼睛終於睜開！她看楚生的眼神有點驚愕——不知道是因爲楚生的問題犀利，還是因爲楚生造型犀利。
“青雲子應該有跟你們提過纔是。罷了，我只說一遍。‘入妄’就是明白你自己修道的目的。這個說法聽上去好像很簡單，但是實際上卻很難...”梅破春說道這兒，看了楚生一眼。
見楚生伸手示意洗耳恭聽，她便繼續道：“因爲入妄就是爲了破妄！入妄是你明白自己修道的目的。而破妄，則是你明白該如何達到這個目的！”
楚生神色動容，似有所悟。
梅破春見他有所收穫，繼續深入淺出地跟楚生講解起這兩個境界：“就比如說一天掙五兩吧。對賣傘的小販來說，一天能掙五兩就是他的‘妄’。可如果是一個客棧老闆說一天要掙五兩，你覺得會怎麼樣？”
“會被業內當成笑話。”楚生順着她的話答道。
梅破春點點頭，繼續循循善誘道：“對，這個道理小孩子都懂。那麼如果你是小販，你該怎麼做到一天五兩？”
楚生捏着下巴邊思考邊說：“我會先做調查，哪個郡雨水充沛，然後在那個郡開始賣。接着就是用料高級一點，然後花大價錢請當地官員幫忙宣傳，最好能編幾個故事，比如某個下雨天捕快偶遇械鬥，但是身邊沒帶武器。最後靠我們傘制服了行兇者。”
梅破春微笑道：“恭喜，你已知道如何破妄了！”
楚生一愣。他回過頭細細品了品，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兒？
梅破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問道：“所以，你懂了嗎？”
楚生起身，深鞠一躬：“謝師叔指點。”說完，他就離開了。
梅破春有點凌亂，她叫住楚生。確認道：“你沒有別的什麼想問了？”
楚生搖了搖頭，笑得一如既往地陽光：“沒有。”
梅破春呆滯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走了。
楚生剛出門就看見賈雄臉色焦急地在門口來回踱步。見到楚生出來，他一把拉住楚生的手問道：“你沒事吧？師傅沒爲難你吧？”
楚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賈雄理所當然地答道：“你既然答應出門了，那就說明你多半是看開了。而且不知道他的墓地，也從村裏剛出來。想來想去你只有可能來這兒了，你別的地也不熟啊。”
楚生點了點頭，沒有閒工夫讚許賈雄的推理能力。他終於關心起自己最應該關心的問題：“內外門那事後來怎麼樣了？”
賈雄如實答道：“那事之後，不少外門弟子離開。還有一部分已經習慣了的外門弟子師父吩咐按照內門弟子的待遇安頓。不過你放心，原來那些內門弟子對他們的態度好很多了。”
楚生點了點頭，這個結局倒是皆大歡喜。他拍了一下賈雄手臂，爽朗笑道：“那我回去了，好幾天沒睡，我得好好補個覺。”
賈雄見楚生恢復了，也很開心。他拍了拍楚生的肩膀：“行，快去睡吧。”
楚生沒走幾步，就想起個事。他扭頭沒好氣地對賈雄說道：“對了，趕緊讓傅柱回來。天天窩在胡海那兒也不是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這個當哥哥的虐待他了。”
“哈哈哈哈，行！我現在就去叫他，你快回去休息吧。”賈雄聽見楚生這麼說，算是徹底放下心了。
回屋之後，楚生一沾枕頭就睡着了。他做了一個夢...
楚生夢見自己見到成大仁跟他妻子了。他妻子像普通婦人一樣淳樸。只是與別的婦人不同的是，他妻子的臉色不像別的婦人那樣爲家庭瑣事而愁慘，而是很喜歡笑。成大仁賊兮兮地指着自己問他老婆：“你看他像不像咱們倆的兒子。”
楚生夢見自己給成大仁帶酒喝，成大仁卻一反常態恨不得一口氣喝完一壺。楚生笑罵他平時怎麼不這樣，他嘿嘿一笑說道：“平時花的是我自己的錢啊！”然後就跟楚生比起酒量來。
楚生夢見成大仁和自己都喝多了，然後聽成大仁發牢騷。成大仁幾乎把那些跟他一起做工的村民都罵了個遍。說這個出工不出力，就知道在旁邊指手畫腳；說那個摳摳索索就知道請他們喝兌過水的酒。但是到最後，成大仁還說了一句：“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是我兄弟...”
楚生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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