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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奉他爲國師,竭盡一切上賓之禮。築寺、聘僧、供養都是前所未有的最高規格。他高居廟堂,潛心佛學,每日組織寺內僧侶譯經、講法,與世家大族說禪論道,聲名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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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帝都往九州各地,自此寺廟大興、香火旺盛、禪音嫋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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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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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一片七彩丹霞和那一身血紅色的嫁衣,像是無法抹滅的記憶,從此烙在了他心頭,時不時出現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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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經常時不時右手貼胸,這幾乎成了他的習慣性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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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鳥叫子歸鳥,它發出的聲音,類似“不如歸來!不如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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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麼時候起,出現了這樣一隻鳥,日日停在阿奈的窗口,就這麼一直唱着,侍從怎麼趕也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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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阿奈在窗臺準備了兩盞小盅。一個人時,他喜歡坐在窗前替鳥兒添些水、加點食,然後說說話。他也不設籠子,鳥兒願來便來,願走便走,隨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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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廳前喧譁,他移步至前。只見廊下衆人正奮力攔住一女子,聽得她一邊掙扎,一邊口中徑直喊自己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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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見伽摩什!有要事相告!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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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休得無禮!師父名諱豈容你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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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搡間,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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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是故人,爾等散去,我自來。”他屏退左右,將芸香迎入內室,心中隱隱有不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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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前來所爲何事?”他單刀直入,迫切之心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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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你可知一切前後事端?”芸香的愁揉皺了她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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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怎麼了?快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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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谷城兵變,新的烏孫王聯合匈奴單于進攻河西,曹氏覆滅,滿門被屠!如今的河西早已換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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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的念珠“唰”地掉在了案上,發出了清脆的撞地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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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呢?”嗓音中帶着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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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歸小姐出嫁那日,車馬還沒走到赤谷城呢,就被叛軍伏兵偷襲,當時王府送親的侍衛都一一被殺,她被挾持,不甘受辱,拔劍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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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婚事,根本就是個陰謀!安日靡提前部署好了一切,乘着烏孫王室爲他準備婚禮之時,串通匈奴單于呼曼裏外夾擊,推翻昆彌,條件是不納貢漢朝,河西歸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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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她從懷裏拿出一個物件,遞給伽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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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絲帕,是那串他送的盤鈴。上面沾染的點點血跡早已風乾,變的斑駁暗沉,似是在低低訴說着主人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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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控制不了,一代聖僧,忽地在人前流下淚來。沒人注意到他指尖摳拳、鮮血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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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平靜些許,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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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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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被挾持時小姐似乎已有預感,她只是讓我發誓,務必活着將此盤鈴交於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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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奈聽聞,默默站起身走至書架,在一處極其隱蔽的角落摸索出一個木匣子,打開端詳了片刻,將盤鈴小心翼翼放置在裏面,又關上轉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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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我已知曉,你在長安可有落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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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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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暫且在本寺住下吧,有事也便於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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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心裝着如來,東進的理想填滿了他整個腦袋,何曾裝下過她?他以爲把她放在心口,爲理想放逐了她,然而這一切的犧牲,到頭來卻陷入一樁徹頭徹尾的政治權謀、軍事行動?真是可笑!可笑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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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麼大的事,他在長安多年,怎麼竟然一點風聲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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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爲她過的很好,丈夫疼愛,錦衣玉食,兒女承歡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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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在他轉身那一刻,她已長眠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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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她一定萬念俱灰,很恨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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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守望着她離去,卻爲何沒有護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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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一直在逃避什麼,那是宿命還是劫數?或許是他一心向佛,再不理會政事;或許是別人曉他心性,迎合他不聊朝堂邊關;也或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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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殼痛極了,向天大吼:“不!這都不是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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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最後臨別她說的那句:願與君絕!他痛徹心扉,悲憤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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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登上城樓,這一日,長安城飛花漫天,而他看不見眼前的景,只因世上再無她,望斷天涯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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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狂亂狀態,努力尋求自我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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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太白嶺。此地羣山綿延,橫亙關中,千里茸翠,煙霧繚繞,猶如人間仙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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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老子西出函谷關,曾身披五彩雲衣、騎青牛路經此處,登樓觀講授《道德經》五千言,隨後又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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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爲向佛的心,便裝不下世間的情;可我既有求佛的心,又有世俗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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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爲自己是個智者,覺着,現在看來,我同樣是個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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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啊!請你告訴我,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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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晨霧靄到漫天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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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佛光普照,沒有尊神降臨,沒有奇蹟。這段剖白,迴應的只是耳邊風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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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佛不渡我,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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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問我世間是否真有六道輪迴,如今我願以身證道,渡你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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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該有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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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這個執念如同當初的理想,刻入了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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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下袈裟,將念珠丟入空谷深淵。左胸口赫然林立着一個“歸”字,傷口早已結痂,融於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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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身披嫁衣和親那日,他拿刀將字刺入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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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起,長安,少了一名萬人敬仰的國師;西域,多了一個另各部聞風喪膽的黑夜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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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什麼王宮宵禁,戒備森嚴,照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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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他什麼大漠雄鷹,鮮衣貴胄,照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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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與曹家覆滅關聯者,統統拿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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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說:若哪天我有難,你可得用法術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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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顯露神通,敢問西域,還有何人能阻擋他那顆復仇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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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後悔,那夜未曾反身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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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七殺,安日靡,左賢王,呼曼……他手裏的這份死亡名單,沉甸甸,一長串。他將其貼胸放好,日日緊緊踹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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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使上什麼手段,只要能越過障礙,了結對方性命,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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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一個,他會標上一個又大又猩紅的“x”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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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這第一項使命,他帶着這份名單,來到了當初那個迎親邊境。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個無字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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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無情,早已將當初的血腥和殺伐掩蓋;那座無字碑,也只是掙扎着探出一個頭,似乎在不甘於被掩埋中,等待着誰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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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奈撥開覆在上面的沙,碑身漸漸顯露出來。它便這樣,孤零零的,立在大漠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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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衣袖拂去碑上的塵土,什麼都沒留下,只是一塊光面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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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這塊墓碑,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開始劇烈地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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