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她頓了頓,睜着大眼睛,一臉得意道:“你們城裏人,沒見過流水席吧?”
隋玉到處跑時,各地風俗都見過,只是隨着農村城鎮化,這種鋪桌擺全村的流水席已經很少見到了,有些是搬遷進了樓房沒那麼大的空間鋪開,有的則純粹是嫌麻煩,都包給酒店了。當然,儀式也就簡略了許多。
但這樣一來,也就少了很多樂趣,年輕一代,更是對當地風俗知之甚少了。
隋玉不覺得是這好現象。
當年輕一代,不再瞭解他們的本地文化,甚至是本地語言也消失,那麼對家鄉的歸屬感也就淡了。
方言與文字一樣,甚至比文字還要難以記錄傳承下來,歷史長河中,有不少語言已經消失,隋玉在蹣跚學步的孩子裏,還能聽到幾個在學說本地方言,就覺得珍貴的如同寶物一樣。
但她也知道,上了幼兒園之後,他們就會忘了學過的話,學會新的語言了。
那些孩子,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一口流利的英語,卻把本地方言丟棄了。
隋玉在這一點上,堅定支持霍衍的理念,旭塘鎮是不能拆除的。
她心裏有了個念頭。
“小姐姐,你在想什麼?”那女孩見隋玉遙遙望着涼棚那邊發呆,捏着車前草在她眼前晃了晃,隋玉回過神來,微微笑着道:“你剛纔問我,有沒有見過流水席?”
“嗯。”
“見過啊,很小的時候見過。我還去幫人家洗菜,蹲在水井邊上,水是一桶一桶吊上來的,夏天水很涼,可以冰西瓜,冬天的水卻是溫的,洗衣服不冷。那口井……”
隋玉想了想在村子裏待過的那一陣子,“那口井是宋代流傳下來的,井口刻了首詩,不過看不清了,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了。”
“啊!我們小高村也有古井的。據說,是東晉時期一位煉丹術士留下來的呢!”
女孩捏着車前草往前遙遙一指:“就在那裏,那幾棵泡桐樹下。”
隋玉早就看過旭塘鎮的有關縣誌,對那口古井也做過了解。按照縣誌上的描述,井水枯竭時期時,可見井壁上的三腳金蟾浮雕。只不過現在不再允許使用地下水,井水不再是洗菜做飯的主要水源,枯水期應該不多見了。
隋玉問:“還能用嗎?”
“能用啊,井水經常用,水就是活的。小姐姐,你要去看看嗎?”
小姑娘對於自己村子裏有這麼個歷史悠久的古井很是自豪,一邊說,一邊講述那口井的傳說典故。
隋玉倒是沒聽說過,這些故事在縣誌中沒有記錄,畢竟,這口井只是歷史長河的一個小小的縮影。
她道:“你這個故事,從哪兒聽來的?”
“我爺爺說的。”
“你的小夥伴們都知道?”
“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三言兩語間,她們到了井邊,周圍正有一男一女圍着那口井洗牀單,男的打水,女的搓洗,另一側則是幾個女人在洗菜,那男人也順道給她們打水。
上有遮天的樹冠,下有清涼的井水,幾個女人說說笑笑,幹活就不累,還覺得時間過得很快。
隋玉繞着那口井轉了一圈,發現這井口圍欄是花崗岩做的,積年累月下石頭磨損了不少,‘八角’二字已經模糊了,井口有水泥修補過的痕跡,但不影響使用。
內部井壁上生長了一些苔蘚,碧生生的,掛在石壁上的水滴落下去,圈起漣漪,打碎觀望人的倒影。
隋玉直起身子,小姑娘的那根車前草撓着下巴,笑說道:“天氣熱的時候,我就來這裏乘涼,用網兜着西瓜,砰,丟下去,然後聽爺爺給我講故事。過兩個小時再把西瓜提起來,比冰箱裏拿出來的好喫。”
隋玉笑笑,這小姑娘是個喫貨。
她的表情忽然惆悵,望着小姑娘道:“如果你們的村子拆了,這口井還會在嗎?”
小姑娘怔了怔,笑意漸漸消失,也變得憂愁起來。“這是一口古井,如果……如果它有價值的話,他們會留着它的吧?”
隋玉:“如果它影響了開發商的整體佈局,他們會往下投石塊,直到填滿。這裏,就沒有八角井了。”
“這幾棵泡桐樹也會被砍了,這裏的東西,都不會再有。”
小姑娘的臉上露出些許不捨,但並沒有多大的感觸。對她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正是對外面世界嚮往的時候。
但隋玉的幾句話,讓井口邊幹活的幾個人動作慢了下來。
但她們沒說話,只是豎着耳朵聽她們的對話。
隋玉瞥了她們一眼,對着小姑娘又道:“你剛纔說的故事,你將來會告訴你的下一代聽嗎?”
小姑娘點頭,手裏的那根車前草缺了水分,顯得懨頭耷腦的。“會說吧……如果還記得的話。”
她也就十二歲,等結婚生孩子,那還是很久遠的事情,到了那時,誰知道還記不記得。
隋玉道:“這會是你人生中的大事件,你會記得的。村子裏有一口古井,你的爺爺在這棵樹下給你講過的故事,你喫過比冰箱裏拿出來的西瓜還要好喫的西瓜,都會記得的。”
“爲什麼?”小姑娘不信。
“因爲永久失去了的,印象最深刻啊。不可複製的回憶,你會一直一直的去想,這就叫念念不忘。”
小姑娘若有所思,幾個大人手上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隋玉用餘光瞥了眼那幾個大人,那男的加入了話題。
他感慨似的道:“以前不用自來水的時候,我們做飯都用井水。那新米粥燒出來是很淡很淡的綠色的,味道跟現在的不同,甜,還香。不過很久沒喫到了……”
女人瞪了他一眼,大約是不喜歡他跟漂亮女孩搭話。她道:“你現在也能做來喫啊,怎麼不見你喫?”
男人訕訕道:“不是說現在的地下水不乾淨,不能吃了麼……”
隋玉笑了笑,故意低頭拍了下手臂上盯着的蚊子,轉頭對着小姑娘道:“走吧,這裏蚊子好多。”
小姑娘點了點頭,但回去時候的興致沒那麼高了。
隋玉理解她的悵然若失。
回到了村子裏,解語正好過來了。她們在小姑娘的帶路下,去參加高泉爺爺家的滿月盛會。
當然,做糕點糰子只是前篇。
只見屋前空地上,擺了兩張春凳,一張春凳圍着坐,可以坐下十個人。
揉粉捏團拌餡,幾十個人忙得熱火朝天。角落下風口處擺了兩隻大爐子,煤塊往裏頭添着,爐火橙紅,火星從裏面蹦出來,鼓風機嗚嗚的響。
解語貼着隋玉的耳朵小聲問:“她們做這麼多糕點幹嘛呢,這麼熱的天,不怕壞了?”
隋玉看了她一眼。
解語沒在農村待過,也就沒見過這種場面。
她道:“鄉村辦滿月酒是很隆重的,這些做出來的糕點糰子,會拼搭出來兩座小山那麼高的寶塔,等儀式過了,糕點是要分送的,每人分到兩個,一大家子五六口人,也就十幾個,喫都不夠,怎麼會壞。”
解語算是長見識了,她瞧着那邊燒的紅火的爐子,兩個大男人正將一口大鍋擡到那爐子上去。
看樣子是要燒水,一會兒放籠屜蒸熟那些糰子。
隋玉拉着她,找了個空位坐下:“我們也來體驗一把。”
村民們都是熱情好客的,主人家招呼她倆留下來,明天喫他們的滿月酒。
“我們這兒的流水席,要喫三頓的。這晚上一頓呢,叫年夜飯,第二天中午的是正飯,晚上就是把沒喫完的剩菜都吃了。”
解語雖然是福臨樓的老闆,但她是北方人,沒做過這種糕團,她學着將米團捏出一個窩,往裏面放芝麻餡,不敢分心與村民聊天。
姜不渝雖然不是旭塘鎮的人,但她是南城人,有些風俗是相通的,隋玉看她的記憶,知道怎麼做,搓出來的糰子又圓又光滑,她還能分心與村民聊天。
“……爲什麼不放到年底擺酒席呢?現在天氣很熱的啊。”
這種麪粉活兒,不能吹風扇,麪糰會變硬。好在是陰天,少了太陽直曬,要涼快一些。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拆遷了,我們想在拆遷之前,趁着這機會,全村的人都聚一聚。過了這次,以後就不一定再有這個機會啦。”
女人們說得有些惆悵,但眼角眉梢依然是笑意。對她們而言,也是嚮往住高樓坐電梯的房子的。
隋玉道:“那以後,姑娘們出嫁的場面就不夠熱鬧了,上樑的時候,就沒有從屋頂往下拋糖果包子了。”
“喲,你還見過上樑?”
隋玉道:“當然。”她頓了頓,問道,“今天不是週末,你們都不上班嗎?”
女人道:“我們這裏的規矩,誰家辦事兒,每戶人家出一個勞力來幫忙。我們這幾個,鎮上小廠子倒閉了,就在家照顧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