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座院落之外,一人雙手枕於腦後,愜意地仰躺於一叢赤紫色的芍藥花旁。但見他脣角微揚,高翹之腿輕點,似正默哼着小曲。
在他身旁,有另一人,神態動作卻與之完全相反。
銀霞圍着公子夜已不知來回來去地轉了多少圈子。
“快說!你帶我來此,到底所爲何事?”銀霞焦燥地又轉完一圈之後,終於站定,惡狠狠地盯着地上之人。
“這裏的風景好啊。”公子夜嘴裏叼草棍,回答得含含糊糊。
“胡說,天空都被屋檐擋住了,根本什麼都看不到。”銀霞蹲下身,氣哼哼地拔掉他的草棍。
“那是你看不到。”公子夜慢悠悠地重拔了一根草棍,叼回口中。
“哼,裝模作樣。你就不怕巡邏隊再來趕走你?”銀霞再次拔掉他的草棍,遠遠拋開。
“不會,他們有事要做,暫時不會回此地。”公子夜側了側身,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
“再不說出爲何帶我來此,小心我現在就去告發你!”銀霞失去全部的耐心,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哎喲~”公子夜呼痛地坐起。
揉揉鼻子,他從袖子裏取出一物,好聲哄勸:“別急嘛,喫點東西消消火。”
“我纔不要。”銀霞不接,卻被他塞入手中。定睛一看,是一串荔枝。她想扔,又沒捨得。
公子夜剝開一枚荔枝,放進嘴裏美美地品着,“你知道麼?荔枝若是不熟,喫起來極酸,有種荔枝在沒熟之時甚至有毒。想要喫到好喫的荔枝就要學會耐心等待。等待也是做事的一部分,卻往往被人忽視。”他風輕雲淡地笑着,似乎無論何事對他而言都不成問題。
見他如此,銀霞猶豫地剝開一枚荔枝,放入口中。隨着香甜的汁水入口,緊繃的心絃似也鬆弛下來。
“來,坐這裏。”公子夜順勢拉她坐在身邊,擡手指去,“你看那邊。”
銀霞依言看去,夜空之下,屋檐的一角,幾串吊鈴正被風輕輕吹動。幾顆星自檐角處探出頭來,似在低低地訴說着什麼。
“長夜無眠階前坐,星河夢語靜靜聽。”公子夜的話隨芍藥的清香輕輕飄來,“我沒騙你吧,此處算不算得上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細碎的鈴聲靜靜傳來,銀霞神情爲之一恍。一瞬之間,她仿若置身於夜下默默行進的駝隊之中。
她微微點頭,“雖與大漠不同,看不到全部的夜色,但確也很美。”
公子夜淺淺一笑,“大漠廣袤無垠,大漠人性格直爽,但在這江南,講究的卻是朦朧的詩意。如同你跳的舞蹈,熱情激烈,但江南人卻喜歡柔和悠揚的曲調。無關優劣,只是喜好不同罷了。倘若能平心面對,相互欣賞,取長補短,那纔是最好。”
“你說得很對。”銀霞心頭一動,細細思量,“就像這座觀輝城,貨物種類繁多,商業發達。我們亦都護城的貨物種類雖與此處大不相同,卻也有很多品種。如果能取長補短,那纔是最好。倘若有一天亦都護城也有如此發達的商業,那麼貢銀之事當不成問題。”
又去想族裏的事了嗎?公子夜輕輕翹起了嘴角,“我來問你,如果你不做公主,不用去管族裏事,你會去做些什麼?”
“那就想想看啊。”公子夜輕柔的話語似近又遠。
想想看啊……銀霞怔怔地望着星空。
如果不做公主,確有一件想要去做的事情啊……
曾經的大漠夜下,與誰一起看過風景?
曾經以爲獨自在月下輕舞,其實一直有人在默默相伴。
因爲習慣了那樣的相伴,所以傻傻地以爲那人會一直陪伴在身邊。
正因如此,如今那人不在,所以纔會覺得心中難受得似被割去了一塊。
這,其實只是失落吧?
眼前一片模糊,星星彷彿落入到她的眼中,閃閃爍爍,總想從眼中偷偷溜走。她使勁睜大雙眼,努力不讓它們溜掉,卻最終無法關住它們。
身旁,公子夜也在凝望夜空。擡手抱於腦後,他慢慢地躺回,“……你說人是堅強好,還是軟弱好?”
“當然要堅強。”銀霞擡袖矇住雙眼,從思緒中掙脫出來。是啊,要堅強,現在根本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時候。
“堅強到失去自己最喜歡的東西,也是好的嗎?”公子夜極輕地問道,似在喃喃自語。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銀霞猛地扭頭,狠狠地盯住他。
公子夜沒有看她,目光仍直直地凝望着夜空,聲音似從遠空中飄來,“我娘……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家族中的長輩都以她爲榮。可她卻辜負了長輩們的期望,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里,被一個外來男人勾引。我娘爲了那個外來男人背叛了家族,並與我的外祖父斷絕了關係。當她跟着那個外來男人回到他家時,卻發現那個外來男人早已有了妻室。我娘不肯伏低做小,最終與那個外來男人分手。然而,她卻發現,她一個失去一切的獨身女子,卻有了我這個孩子。”
銀霞琢磨一會兒,明白過來,“什麼外來男人,那個外來男人就是你父親吧?”所以他才做出種種劣跡,就是故意想讓他父親難堪?
公子夜沒有回答,他的眼中似也有星星閃動。
不知爲何,他此時的樣子讓銀霞很感不適。爲了打破氣氛,她故意氣他,“聽說溫莊主當年乃是武林第一公子,我看他風度翩翩、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和惡劣的某人可真是天壤之別。”
“哼,可是風度翩翩、正人君子的武林第一公子背地裏又做下了什麼!”公子夜冷笑一聲,一反常態地激動起來,“我娘在人前十分好強,但小時候的我卻時常看到她在一個人的時候偷偷哭泣。我曾問過她爲何哭泣,她卻只是搖頭不答。後來我明白了,她是在想那個男人!世上任何厲害的武功都比不過一個‘情’字傷人。當時我就在心裏暗暗發誓:絕對不讓我的女人哭泣。不管是什麼原因,讓女人哭泣的男人都算不上好男人。”
聽到“我的女人”這四個字時,銀霞的心猛地一跳,一股難言的情緒突然涌起:這就是他對所有女人都非常溫柔的原因?茶樓之上,他對她出手相救,也是因爲同樣的理由吧?
明白了他的理由之後,不知爲何,她的心裏竟起了隱隱不暢。她故意嗤笑一聲,“所以你對所有的女人都很溫柔?你以爲這樣做就很好嗎?你這根本就是濫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