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陽 >第六章 兩位聖人和周虞的名
    匹夫發怒,血濺五步;

    天子發怒,流血漂櫓。

    若聖人發怒,則天地翻覆。

    但周虞沒有看到聖人發怒的結果,

    因爲這位聖人,似要發怒,卻只是那麼一剎那,旋即便完全收斂,仍然淡淡地發出一個“呵”的笑聲。

    祂騎乘巨鯨,跨越滄海,

    朝北冥而暮蒼梧,

    世間一切,連生死祂也不在乎,

    何況只是一個小兒可笑不自量的好奇與挑釁呢?

    確實可笑,

    所以祂“呵”聲以對。

    這出乎周虞的預料,但他很快明白過來。

    “這是真聖人啊……”

    這符合他對“聖”的認知。

    擁有聖名的存在,超凡脫俗,甚至不該稱之爲“人”,這樣的存在,又怎麼會在意世間的種種?

    相反,

    如果是心懷執念的聖人,周虞倒認爲,這樣的聖人,“聖”的味道不夠徹底,人的味道殘存,或許是假聖,或許是隻有聖的力量,沒有聖的境界。

    修行這件事情,永遠不單純是力量的問題,

    力量的問題有跡可循,而境界的問題過於玄妙。

    就像科學和哲學,前者需要思考,後者需要思辨,

    周虞覺得前者難,無涯無盡,窮盡有生之年也不可知其盡頭,

    而後者更難,無盡無涯,不用追逐到死,早早便明白沒有盡頭。

    真正的“聖”,不需要道理,不存在追求,固循其本即可。

    哪怕是生死這樣的大事,

    也比不上觀察一條魚的快樂。

    所以,

    祂便低頭,看着祂的魚。

    祂的魚很大,大得離譜。

    大到一口劍光,哪怕是聖人的劍光,也只能勉勉強強籠蓋住這頭大得離譜的鯨魚,

    想要將其斬殺,恐怕很難。

    這口劍光,

    是從周虞流着血淚的兩眼中而出。

    它彷彿分別發自周虞大腦的兩半,聯通着他的靈魂,這道劍光往前可以推動到二十三年前,他一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生來即有智慧,能看清認知這個世界的周虞,發現自己的腦子裏有兩個自己,

    他從那時起便常在夢裏用兩個自己互相“對視”,觀察彼此,認知彼此,尋求某種一致。

    然後那道夢裏的劍光,從天而降,將他的大腦一斬爲二,靈魂也隨之分裂,

    另一個他,也就是他學習心理醫學之後,認知爲“第二人格”的那一半,被那一劍斬走,帶到錢塘江畔,降生於一個嬰孩,

    這個嬰孩自然就比他年輕一歲,然後被像一個廢物一樣扔進孤兒院,很多年以後,周虞遇到這個已被廢棄之後再廢棄的孤兒,歷經波折,收回“第二人格”,使自己完整。

    現在,他以爲自己“完整”了,其實不然,他不是完整了,而是還多出一些東西,

    就是這道劍光。

    它從“完整”的周虞的大腦發出,透過他的雙眼,一分爲二,成爲兩道絞纏在一起的劍光,看似仍然是一道光,卻實則是一對並蒂的花。

    它們絞纏、糾葛,穿透幻象的虛無,在虛無中找到真實的存在,切割空虛,落在那頭大得離譜的鯨魚的頭頂。

    鯨魚畏懼於這道劍光,發出長長的吟唱,噴出涌泉般的水柱,

    水柱衝上高天,將海上的流雲擊碎,彷彿把天穹都射穿一個洞窟,透過這青冥的空洞,能看見外面的漆黑大幕,上面點綴着粒粒星光,點點爍爍。

    劍光把水柱輕易斬碎,那空洞也就裂開,然後消失。

    “漆園小吏。”

    並蒂之花的劍光裏,終於響起一道聲音。

    祂的聲音,

    聖人的聲音,

    那位劍聖大人,“聶”的聲音。

    巨鯨背上的人聞聲擡頭,輕輕地“咦”了一聲:“何人,竟識得我,知我曾爲漆園傲吏?”

    劍聖“聶”道:“我生也長,早於你成道,自然知道。”

    “棠棣?”

    巨鯨背上的那位聖人,觀察着覆壓而來的劍光,忽然也認出來,驚奇問道:“居然是你。”

    “是我。”

    “我聞天下刺客,有五。

    更有一人,其劍道還在五大刺客之上,但那人未成聖道,卻不想是你……

    唔,應當,應當,五大刺客中,的確唯有你,當成聖道。”

    “那四人,豈配與我並稱?至於蓋聶……大家都是聶,他原本劍強於我,但道不如我,故由我執劍之聖道,而不是他。”

    鯨背上的聖人道:“然。蓋聶之劍強,目視則退荊軻,但其人也傲,傲則易折,又過深干涉人事,所以道不成,跨不過山海。

    惜哉!”

    劍聖“聶”說道:“你也傲。”

    “我傲也,非傲於人、事、物,而傲於世,故知自然之大道法,得大逍遙,繼而達道,爲大宗師,理所當然。”

    鯨背上的聖人語氣一派自然,純真極趣,語意無所惡也無所喜,只是認真問道,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你竟還在,且成聖道,則聶荌安在?”

    劍聖“聶”默然,良久說道:“你說得對,我劍名‘棠棣’。”

    鯨背上的聖人惋惜道:“任俠者故義氣,卻牽連其家,再進於家國,則禍天下。何不與我同遊,觀魚之樂,而知聖人無名?”

    “你非魚,安知魚之樂?”

    劍聖“聶”漠然問道。

    鯨背上的聖人便歡喜起來,近乎手舞足蹈,樂而歌詠,說道:“你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劍聖“聶”說道:“我生也長於你,成道早於你,曾親聞你與惠氏辯於濠上。我也曾思考,你真得知道魚之樂嗎?我非惠氏,不必騙我。”

    “呵呵呵呵……”鯨背上的聖人便發出快樂的笑聲,“我安知魚之樂,不過假魚之名,自取其樂耳。”

    “你果然不知。”

    鯨背上的聖人攤手說道:“我非魚,安知魚之樂?”

    “然。”

    “聶政,你非聶荌,故自刺面、挖眼再自戕求死,以爲可以不牽連於她,你又怎知聶荌仍將把你認出,自殺於你身側?

    棠棣,棠棣!

    你的聖道,不是你一個人的聖道,聖道之路,你取了巧……”

    鯨背上的聖人語氣更顯惋惜。

    劍聖“聶”自顧說道:“世間當有權而無貴,貴,則生間隙,必互相殺戮。我本一介庸人,受人之禮遇,便激於義而刺韓,雖死無悔,卻於死中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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