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高陽 >第十四章 沒有改變的少年
    紹興十二年的臨安城氣象漸顯,畢竟宋室南渡已十五個年頭。

    臨安城坐南朝北,大抵有遙望遠在北方的故都汴京城的意思,

    就像臨安城的名字,臨時安置之地,又稱爲“行在”,無論皇帝和羣臣是不是真的隨時想還於舊都,或者繼續南逃,總之這是個態度問題,必須表明得清清楚楚,

    須教天下人知道,皇帝和羣臣志在舊國,不是慫包。

    大內皇城在全城最南端的鳳凰山麓,一應官府、廂坊盡在皇城之北,羣臣包括皇帝上朝,走的都是後門,時人稱爲“倒騎龍”。

    當然,皇帝走的是正中的和寧門,出和寧門向北,便是臨安城南北中軸線的十里御街。

    這條長街時下還未大修,仍是泥路,唯有皇帝出行時,纔會鋪一層黃沙,意思意思。

    尋常時候,這條長街便成了喧鬧的自由市場,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瓦斯勾欄、三教九流。

    紹興十二年很特別,因爲今年的立春在春節之前,而下一個立春則要到明年的春天,這很少見,稱之爲“無春年”。

    無春年當然不好。

    從紹興十一年到紹興十二年的這個春節,臨安城的氣氛很不尋常,

    那位在北方屢戰屢勝,威震天下,時常捷傳臨安城,令朝野振奮的大英雄,武勝定國軍節度使,於紹興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因謀反罪下獄,

    初時證據並不十分充足,至多判個流刑,官家對大理寺的上奏一概“留章不出”,第二次拜相已四個年頭的秦檜善解上意,立刻將負責岳飛案的御史中丞何鑄撤下,換了監察御史、右正言万俟卨。

    万俟卨奏稱,大將出身行伍,謀利而不講道義,懼死而不畏法,高官顯貴,子女玉帛,私慾已極,當令其知逗留軍期者罰,戰敗者誅,不聽令者斬,使衆武將有所懼。

    如岳飛父子、張憲等,當誅。

    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皇帝御筆,誅。

    欽此。

    ……

    ……

    “這個時代很危險的,你可得保護好我。”

    紹興十二年是“無春年”,但春天還是會來,已經有了幾分“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意思。

    天下人都清楚,從大內的官家到朝野羣臣,以及臨安城的百姓,都已經將臨安當成了新都。

    還於舊都?

    不划算,不划算。

    就在這臨安的暖風裏,趙暖暖面蒙着紗,一身貴家女子衣裝,漫聲說道。

    周虞麻衣簡潔,輕聲說道:“你還需要我保護?”

    “我畢竟連星都還沒點呢。”

    趙暖暖理直氣壯說道。

    周虞皺眉道:“你在等什麼呢?”

    “我猶豫啊,不知道點哪一顆好。”趙暖暖認真思考後說道,“你入霄漢點的是參宿四,你說我第一顆星點海山二怎麼樣?”

    “海山二?”周虞微微喫驚,“你很有勇氣啊,那可是個大炸彈,比參宿四大得多。”

    “這樣才比較有意思。”趙暖暖看着臨安城的喧嚷繁華,笑盈盈道,“你知道燕純陽在哪裏嗎?”

    “我不知道他在哪,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出現在哪裏。”

    “有道理。”趙暖暖點頭,“誰告訴你的?”

    “屠龍者。”

    趙暖暖瞭然:“原來是他,那就不會錯了。兩宋之際,正是他做下的大事,屠龍七十二,屠得山川河嶽衆龍族紛紛畏懼,逃亡四海。

    後來,他還和數位友人一起,戰四海龍族於蒼梧,最後定下協約,他屠龍不入四海。”

    周虞油然嘆息說道:“羣龍棄絕,中原陸沉……怪誰呢?”

    “龍族嘛,自上古天闕崩後,從來也沒有認爲自己是人間的龍。它們是靈長之首,人族之圖騰,人間若沒有庇護的必要,當然就應該放棄。

    對它們而言,這有錯嗎?”

    趙暖暖問道。

    “燕純陽生於宣和五年,他父親是錢塘龍君,他母親是大唐靖人司江南道燕司主,他是半人半龍……他生來神力,十五歲時從軍,做到岳飛將軍的親衛,今年是紹興十二年,他十八歲了。”

    周虞遺憾說道,“此時的他,還是一個少年,人……哪怕他只有一半是人,也只有在少年時,纔會有熱血和憤慨,你說是不是?

    是什麼讓他在後來變了呢?”

    “我倒覺得他沒變,他仇恨異族,怨憤朝廷,二百年後朱明北上,直搗黃龍,他不是也曾出山相助,有功於天下嗎?

    至於到了我們那個時代,他總想着聯合妖族,殺上九天,打破那道鎖,反攻冥國……說到底還是一樣的心思吧。”

    趙暖暖不是很同意周虞的看法。

    周虞啞然失笑,旋即說道:“所以說,他一直是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說正經的,我們就在這裏等着?”趙暖暖問道。

    周虞頷首說道:“對,就在這裏等着,等到他來。”

    “他會來嗎?”

    “如果他真的還是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那麼他就一定會來,會來完成他近千年未完成的夙願。

    他會再次怒擊相府,誅殺秦檜。

    哪怕這是蒼梧的任務世界,是假的,而他也已被斬盡靈魂之火和一部分真靈,只剩下軀殼和殘缺的真靈,他也一定會想做這件事。

    我甚至忍不住,開始有一點欣賞,不,是讚美他。一個人執着千年,明知無用卻還要去做,實在是一種面對自我的莫大勇氣。”

    他們停在臨安城北最貴的廂坊,看着那高門重樓,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看見大名鼎鼎的奸相秦檜的車駕一次又一次地進出。

    直到有一天,他們聽到一個消息:

    監察御史、右正言万俟卨暴斃於家中。

    這一天,

    大宋權相秦檜的車駕匆匆從皇城歸來,護衛的軍士萬分緊張,

    當車駕抵達相府時,有一個少年騎在馬上,一身銀甲染血,手提大槍,從馬上躍起,像騰空而過的鯤鵬,舒展身軀,宣泄憤怒,將大槍狠狠擲向馬車。

    “可惜。”

    周虞嘆了一聲。

    車駕爆碎,裏面空空蕩蕩。

    然後那少年陷入死戰,他赤手格殺一人,奪下長刀,然後刀光似飛瀑席捲,片刻間斬盡十餘名護衛。

    他取回大槍,上馬,

    沿着十里御街,向南疾馳。

    秦檜沒有回府,那他就在皇宮內,與那位親手御筆誅嶽將軍的大宋官家在一起。

    周虞和趙暖暖一步一步,慢慢跟着他,也往臨安皇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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