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翠菊踉蹌着跟在付紅身後,起初心頭還嘲笑姜家喫相難看,這會兒也是真急得快上火了。

    她都提前把牛皮吹出去了,村裏的長舌婦們也曉得她家玉龍馬上就要到城裏上班,大柳村熊富貴家那眼高於頂的小閨女還同意跟玉龍相看相看呢。

    這要是真黃了,她還怎麼見人喲,以後不得被埋汰死?

    老天爺呢,這姜家閨女真是——不厚道唷。

    姑嫂兩人將薑糖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沒發現人影。

    吳翠菊忍不住嘀咕:“會不會跑芙蓉市去了?”

    付紅一聽,愣了下。

    去市裏也要介紹信。

    付紅滿臉橫肉顫動着,嘴巴動了幾下,才咬牙切齒憋出一句:“去街道辦問問,她要是真不顧家裏這麼多人……”

    兩人都沒往下鄉知青這方面想,這年頭下鄉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不亞於洪水猛獸。

    江糖心裏七上八上,危險逼近的感覺讓她渾身汗毛直立,情緒繃到了極致。

    她目光緊緊鎖定在付紅身上,下意識屏住呼吸,拽緊包袱的手指用力到發白。見那對姑嫂只是瞥了這邊一眼便急急忙忙跑了,她鬆了口氣的同時更加焦灼。

    咋還不到三點呢。

    等徹底看不到兩人的背影,江糖才收回視線,又謹慎地往車後藏了藏,纔有心思回答圓圓臉的話。

    圓圓臉叫蘇青玉,長得福氣,十分符合這個年代的審美標準。

    見江糖心不在焉,以爲她跟自己一樣是因爲沒有親人送別心裏感到難受,自覺兩人親近了不少,便自顧自地將自己的事兒透了個底朝天。

    江糖聽罷才知道,蘇青玉的鄰家竹馬被繼姐挖牆腳了。

    繼姐明知她性子急,沒城府還不斷說話刺激她,蘇青玉沒忍住就推了繼姐一把,哪想到對方肚子裏揣了娃,被她這一推,沒了!

    這下可闖了大禍了,本來佔理的她一下變成了理虧的那一個。

    家裏更是一團亂,恰好後媽在這當口懷了孕,一向護着她的爺爺奶奶也勸她認錯,蘇青玉受不了其他人的眼神,他們看她就像看劊子手一樣,一時賭氣就報了名。

    江糖初聽沒反應過來,待聽到繼姐叫蘇美華後,登時打了個激靈。

    這不是後來給王明華做了胭脂局,還生下私生子,最後把娃扔給原身養的那位嗎?

    呵。

    呵呵。

    Ramsey定理說得對,世界上任意六個人中,總有三個人相互認識,或互相皆不認識。

    江糖跟她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總算捱到三點。

    很快,所有人都上了車,兩輛載着知青的卡車緩緩駛出老校址操場,直接從後門開出去了。

    車裏的知青淚流滿面,不住朝底下的親人揮手再見,恨不能多看幾眼,記在心裏才能度過無依無靠背井離鄉的日子。車後面也跟着不少人,他們哭着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追着車跑了好長一段路,直到追不上才停下來。

    江糖看着哭泣追車的人羣越來越遠,提着的那口悶氣總算消散了。

    車子速度不快,搖搖晃晃地開出鎮子。出鎮的路要經過上西口北橋河那兒,正好路過姜家院子。

    江糖面色淡淡地,最後看了一眼姜家。

    不意外撞上姜大嫂猩紅的雙眸,她剛從街道辦回來,知道了江糖報名下鄉的事兒。眼睜睜看着車子呼嘯而過,氣急敗壞地追着車跑了幾步:“——死丫頭,你給我回來!!”

    江糖勾脣,故意衝她翻了個白眼,對無能狂怒的姜大嫂無聲道:有本事來追啊。

    付紅的身影在視線中變得越來越小,江糖這下舒心了。

    車裏大傢伙沉浸在與親人分離的難受中,一時間也沒人說話,安靜得很。只有卡車行駛時發出的鋼板碰撞聲在一片寂靜中格外明顯。就連開朗外向的蘇青玉臉上也帶了幾分落寞。

    江糖雙手環胸靠在包袱上,閉目想着接下來的路。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天已經麻麻黑了。

    身旁的蘇青玉突然動了下,身體往江糖的方向靠了靠隨即挽住她的胳膊,江糖不習慣跟別人有身體上的接觸,下意識要推開她,就聽她壓抑着哭腔說:“……薑糖,我有點害怕。”

    江糖推開她的手頓住。

    遲疑了幾秒,放下去了。

    江糖沉默片刻,道:“別想那麼多,車到山前必有路。”

    蘇青玉:“聽說十里村很窮,萬一回不來……”

    初報名時,蘇青玉滿腦子是爸爸得知這個消息會如何震怒,會如何心痛,肯定會後悔這樣對她。她當時想的是報復成功的快感,可當車子慢慢駛離紅星鎮,越來越遠時,她心裏開始涌出無盡的悔意。

    這種懊悔在聽到其他知青談起十里村時到達了頂峯。

    “薑糖,你分到蘇省哪兒啊?”

    江糖:“光明村。”

    蘇青玉沉默,但她眼底的羨慕卻沒逃過江糖的眼。

    江糖佯裝沒察覺到,她無意安撫蘇青玉的侷促不安,每個人都需要爲自己的衝動買單。

    況且,她當真不覺得下鄉是多大的問題。

    知青這段歷史在□□家,那是父輩們常提起的話題。

    江糖是研究國際關係的,這必然脫不開華國本身的歷史。

    在跟其他巨佬們開研討會時,也不可避免地會談到歷史遺留問題。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研究,她對知青的理解甚至遠遠深刻於這個時代的親身參與者。

    如今是七五年,下鄉潮流雖然仍在繼續,但這時候已經屬於“小知青”時代。

    何謂“小知青”時代呢?

    是說下鄉知青不再是去當純碎的農民。

    他們由生產大隊提供後勤,生活方面有保障。不承擔生產隊的職務,也不當飼養員或機耕員,僅僅是“接受再教育”的口號。

    不成文的規定“再教育”兩年畢業,回原城市分配工作,更不佔用村裏的農轉非指標。

    只有對五十到六十年代下鄉的“老三屆”插隊知青有要求,是既要”接受再教育“,爲的是以政治口號掩蓋六屆中學生同時畢業造成的社會就業危機,把就業危機轉嫁給農村;又要有“一輩子”“紮根”的口號,爲的是和此前的兵團、農場模式混淆起來,

    國家礙於種種原因,在當時選擇了否認這是出現的一個新生事物,否認這是一種待業方式的實質。

    但就是這個新生事物,直接侵害到了農民的利益。

    知青和農民爭土地、爭資源,爭地方工商業發展所需要的農轉非指標。這種赤|裸|裸把就業危機轉嫁農村、轉嫁地方的模式,引起了總設計師後來所說的第三個不滿意:農民不滿意。

    因此,越是在下鄉運動後期,矛盾暴露得越嚴重。

    以至於知青們紛紛要求回城,爲了達成回城目的,引發了不少齷齪血腥的舊案。“多米諾骨牌效應”,最終引起了上山下鄉運動的終止。

    江糖選擇此時下鄉,已經是無奈選擇中的最優項了。

    蘇青玉神情黯淡,看着江糖欲言又止。她表現得如此明顯,但江糖顯然沒有詢問她的意思,她不得不再次開口訴說自己的迷茫:“……我、我身體不大好,入了冬就離不開藥,我……”

    江糖回看她。

    蘇青玉圓胖的臉霎時羞得通紅,小心翼翼的瞥她,低聲說道:“我問過了,十里村地處偏僻,離城裏遠,我……到時候不方便買藥,所以……”

    江糖依然目光幽深地看着她。

    蘇青玉一咬牙,想到原先兩人不認識的時候,薑糖見着別人欺負她都願意站出來幫她。

    現在只是換個地方而已,她這麼善良,應該會同意吧?

    “你……能不能跟我換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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