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主任見多了鄉下漢子打媳婦的事,更見多了婆婆磋磨兒媳的辦法,她就希望女兒能跟薑糖學點本事,就算做不了拖拉機手,學學薑糖身上的那股朝氣蓬勃的精神也好,別成天只知道跟在男人屁股後頭。

    這是她作爲母親的一片苦心。

    可陳秀卻領悟不到。她來得不情不願,看薑糖將拖拉機各個零件拆給他們辨認,弄得渾身髒得不行,隔老遠都一股悶悶的機油味兒,她便更加排斥,學得心不在焉。

    薑糖見了,什麼也沒說。

    她對這羣人的期待就是老實點,別搞事。不圖他們對她尊不尊敬,就圖能學個一兩個出來,以後給自己省點事。

    與這個年代師父對徒弟的期待不同,與師父對她的期待也不同。

    對薑糖來說,這幾人名義上是“徒弟”,實際上更像學生。她作爲老師,該教的不藏私,但學多少就還得學生自己的主觀意願,端着碗追上去餵飯這種事,在她身上是不可能的。

    這邊薑糖開始了新的忙碌。

    而芙蓉市紅星鎮那邊的姜家,日子就不好過了。

    姜家寄包裹的事已經過了大半個月,照理,薑糖回的信也該到了。姜父每天下了工就到郵電所問,毫無例外都沒有收到光明大隊的信。

    偏偏今天不湊巧,路上還遇到了王明華的媽——蔣玉蘭。

    “親家,你這是……?”

    姜萬德怔了怔。

    稀罕呀。

    蔣玉蘭哪次見了他們,不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好像他們家真佔了王家多大便宜。

    是,便宜是佔了點。

    以前寶珍還在的時候,每個月會給家裏捎點東西,給他,給家裏老婆子一點孝敬錢。

    但更多的,就沒了。

    可惜啊……這麼孝順的大閨女一下就沒了。

    “到郵電所打聽了一下,親家母,你是要去接春兒和小偉放學嗎?”

    一聽郵電所,蔣玉蘭心念一動,笑得滿臉和氣:“薑糖給你們回信了?她啥時候回來,我家明華還等着她呢,你看,這一打聽到她下鄉的地方,就眼巴巴買衣服,買鞋,兩個孩子也想她,要不今天咱上你家,就把他倆的事重新定下來吧。”

    她完全是自說自話,彷彿篤定了薑糖會回來。

    姜萬德臉色倏變,瞳孔瞬間放大:“……那衣服和鞋子,是明華買的?”

    蔣玉蘭以爲姜家拿了東西卻不想承認,心裏不屑,登時刻薄道:“不是明華買的,難道是你們買的?行了,這裏又沒外人,你這幅樣子做給誰看?我又沒讓你們還錢,你閨女到底說啥了?”

    姜萬德臉色難看,立馬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

    登時氣得不行,偏偏這事是自家人眼界窄沒骨氣,還發作不得。

    他擺手解釋:“沒回,啥消息都沒有。不會是咱查錯地方了吧。”

    “不可能。”蔣玉蘭當即道,“明華做事認真,不可能出這麼大紕漏。別是她不想跟你們聯繫吧?”

    “看來,你們家這個閨女心狠着呢,你這當爹的親自寫信,她都不軟和些。”蔣玉蘭笑了笑,笑聲裏多了幾分嘲弄:“翅膀硬了。要不,親家公你親自去那邊一趟?”

    蔣玉蘭自從知道薑糖手裏可能有一筆錢後,已經捶胸頓足好幾回了。

    她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而這種後悔在新□□上任後與日俱增。

    這些年仗着兒子在革委會,她們家沒少斂財,就連丈夫能一路升職,當上糖廠廠長,背後也脫不開這層關係。可□□一換人,以前打通的關係沒了,新上任的秦書記明顯跟他們不是一個路子。

    蔣玉蘭作威作福了這麼些年,對外頭的事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最近兒子和丈夫行事都變得小心起來,她也隱約感覺得到,外頭的人對革委會似乎不像以前那樣忌憚了。

    這不出事還好,萬一兒子出事,一家老小可咋辦?想到當初抄別人家多麼快慰,蔣玉蘭不禁恐慌自家會不會被清算,真真是喫也喫不好,睡也睡不好。

    再加上兩個孩子成天鬧騰,到處欺負廠子裏的小孩,闖禍不斷。蔣玉蘭就想再娶一門媳婦進來幫着管孩子,可雙胞胎簡直是魔星在世,攪黃好幾場相親就罷了,最嚴重的的一次竟然用筷子戳傷相看姑娘的眼角。

    差一點,就戳到人家眼珠子了。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一點沒見着變好。

    蔣玉蘭真是心力交瘁。

    恨不得時間倒退回兩個月前,老老實實把薑糖娶了。

    如果她手裏真有那麼大一筆錢,好歹算一條退路。

    即便錢的消息是姜寶珍胡說八道,家裏多個女人做飯洗衣看孩子,她也能鬆開手,多活幾年。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說得有道理:“沒錯,你是她親爹,你可以跟廠子裏請探親假,親自過去瞧一瞧。”

    “那不能,家裏事多離不得我。再說,廠裏也離不開。三丫頭乖巧聽話,要是知道我這個當爹的爲了去看他,耽誤了廠子裏的活,她心裏肯定難受。”

    話雖這麼說,但姜萬德心裏是翻江倒海。

    以前覺得小閨女做不出這樣的事,但這都快三個月了,她卻沒給家裏來一封信,看來是真跟家裏生分了。

    再想到蔣玉蘭說的話,那衣服竟然是王明華買的,那大兒媳去寄包裹時,會不會還夾雜了別的東西,然後惹怒了小閨女?

    姜萬德分不清薑糖是恨上家裏,還是恨上王明華。

    強忍着怒火,姜萬德一聲不吭回了家。

    沒想到還沒進家門就聽見裏面的吵鬧聲:“媽,你倒是說話啊,妹夫說了,只要三丫頭回來,他就讓我進糖廠,是正式工呢,一個月有33塊,你想想咱家裏每個月多這麼一筆錢,你大孫子說不得還能喝洋奶粉,你就算不爲了我想,也得爲我肚子裏的大孫子想吧。我曉得,你和爸是正式職工,走不開,可咱家還有親戚啊,讓妹夫給他們開介紹信,讓他們去蘇省找三丫頭不就成了?”

    “而且,你就不擔心三丫頭在鄉下喫苦啊?萬一她嫁了泥腿子,以後過得不幸福,你和爸不還得心疼死嗎?人家王明華對她可是一往情深,咱又知根知底的,說不得,三丫頭現在已經後悔了,只是拉不下臉跟你和爸道歉……”

    這事,王明華當然也可以喊人去辦。

    但不是姜家這邊的親戚,薑糖完全可以裝傻不認。

    如果姜父薑母實在去不了,那找個關係親近一點的人帶着姜家人的信過去也好。

    就說——

    薑母病重,想見女兒最後一面!

    她就不信薑糖能冷血到不管爹媽死活。

    等人回來了,自然有別的辦法把她留下來。

    “是我不想找她嗎?是那死丫頭不把我們當爹媽。”李鍾秀扔掉手裏的抹布,氣得眼角滲淚:“都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看看她做的啥事?說走就走,是我上輩子欠了她的,啊?她要是不喜歡王明華,幹啥不說,她要是說了咱們可以再商量商量,我又不是那種把人逼死的親媽,你說那小娼婦咋那麼心狠呢。呸,讓我去蘇省找她,想都別想!她要是不主動跪在門口認錯,別想我再認她。”

    這話說得……

    都開始滿嘴污言穢語了。

    付紅偷偷翻了個白眼,也沒把她的話當真。

    反正她這婆婆呢,就是嘴上說得好聽。要薑糖真在她面前,她指定換一副作派。

    不過這些都跟她沒關係,她在乎的是,到底能不能把三丫頭弄回來。

    “哎喲,我肚子疼……”付紅捂着大肚子,“媽,你看你大孫子也覺得我說得對,總不能他出生了都見不着自己姑姑吧。三丫頭以前可喜歡春兒和小偉了,我相信她要是知道有個侄子,肯定也想見見的。”

    說起大孫子,李鍾秀臉色稍稍緩和。

    但還是冷“哼”了一聲:“她狼心狗肺得很,連親媽都想不起,還會想侄子?”

    付紅訕笑。

    站在屋外的姜萬德聽了滿腔怒火。

    他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終於在雨棚下找了根斑竹棍子,想也不想就往堂屋砸去。

    “啊——”付紅嚇得趕緊捧着肚子,尖叫一聲。然後猛地回頭,就看見公爹站在門外,目眥欲裂地瞪着她。

    “爸,你這是……”她轉了轉眼珠,扯出僵硬的笑容。

    姜萬德擡起手,想要一巴掌把這心術不正,滿心算計的女人打出去,卻又意識到他是公公,不好打兒媳,巴掌便轉了方向對着李鍾秀臉頰甩過去。

    “你打我!”李鍾秀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尖叫罵道:“姜萬德,你敢打我?”

    “怎麼?我打不得?”姜萬德指着李鍾秀怒吼:“說,我讓你給三丫頭捎的東西是不是王明華給你的?”

    “……”李鍾秀語塞,氣勢頓時弱了下去:“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你張口閉口說給不孝女捎東西,你嘴巴一張就完了,錢呢?咱家攢來攢去纔多少錢,一下子給小娼婦買這買那,她有福氣用嗎?她不孝順我,難道還要我這個當媽的想着她?”

    “幺兒下學期就高二了,你那些錢與其給那死丫頭,不如留着買麥乳精給幺兒補補營養。”

    “王明華要討好死丫頭,他樂意出錢,我憑什麼不要?”

    姜萬德:“……”

    “你,你……你還覺得有理?”

    姜萬德看着振振有詞的婆媳倆,心情複雜,高聲罵道:“說,王明華除了送衣服,還讓你們在包裹裏放啥了?”

    “什麼也沒有。”李鍾秀扭頭看付紅,就見她表情不太對,心裏咯噔了一下。

    就聽付紅小聲說道:“……就,大妹夫還寫了一封信。”

    姜萬德眼前一黑。

    難怪三丫頭不回信,她怕是以爲他寫的那封信是幫着王明華算計她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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