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臉色變了。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刷刷’的答題聲,窸窸窣窣的討論聲,彷彿倏地被人按下暫停鍵,他們臉上呈現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好奇,詫異,憤慨,想要破口大罵又不得不憋回去,以及對規定時間內完不成試卷的焦躁……

    情緒複雜極了。

    接着就聽壓抑着怒氣的聲音說道:“你們繼續答你們的,還有二十四分鐘。”

    這可怎麼繼續啊?

    他們想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試卷上,但耳朵,眼睛都不受控制地往龔和平所在的位置飄。就見這位德高望重的工程師扔開孟耀祖的試卷,手伸向下一份……

    而跟他一起來的幾個研究員見狀,主動幫着審覈其他人的答案。

    沒有人注意到,答題的人裏,並不只有孟耀祖臉色灰敗。

    “姓孟?小孟啊,這個考了六十分卻連燃機基礎都答得狗屁不通的人才,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李爲民問道。

    有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他看着那行亂七八糟的回答,一個連左右支撐腿的內壁和外壁之間有水套都不懂的人,居然能拿第三高分,說沒有貓膩?

    誰信。

    這時候,他臉上的慈祥溫和不再,表情和語氣已經帶着很強的威勢。

    尤其是“人才”兩個字,輕飄飄地,卻砸得孟江腦袋一懵,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四肢百骸的血液全被凍住了,腦門上更是冷汗淋漓。

    “廠長,我……”

    “看來,今天我和龔工來得正好嘛!不然這裏頭的魑魅魍魎妖魔鬼怪不曉得要怎麼橫行霸道呢。你說呢,小孟?”

    李爲民問一句,屋子裏有那麼一部分心裏有鬼的就忍不住發顫哆嗦。

    恨不能馬上出現一道地縫,讓他們鑽進去藏起來。

    孟江大腦宕機了一會兒,要怎麼說,是承認還是不承認呢?

    如果承認,李廠長根本不需要查就知道是他給了耀祖及格分,那私心太重的罪名他肯定逃不了。

    如果不承認……

    不、不、不。

    孟江趕緊將這個想法否決掉,血緣親戚哪是不承認就能瞞天過海的?何況家裏大嫂那個人,粗俗又沒內涵,從鄉下來城裏後就愛在家屬院裏吹牛。省一機家屬院就沒有人不知道孟耀祖是他侄子的。

    他意識到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撇不開關係,頓時更加慌亂。

    下意識往孟耀祖的方向看,見他低着頭身體佝僂成一團,那副畏畏縮縮欺軟怕硬的模樣,氣得孟江心裏一抖,這就是媽誇得天花亂墜的好孫子?

    他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孟江扯着僵硬的笑容,遲疑道:“李廠長,他……他是我侄子。”

    “哼。”李爲民丟開試卷,也不理會他,直接坐到龔和平對面,低聲問:“如何?”

    這是問還有沒有別的貓膩了。

    前幾年廠子裏大小事務幾乎被孫福海把持着,招工考試次數不少,但工人質量都不太行。加之廠子裏亂,不是文鬥就是武鬥,而武鬥之風尤其盛行,廠裏斷斷續續折了不少人進去。

    雖說生產任務沒有完全停擺,但效率卻大大降低了。

    如今廠子的話語權一回來,李爲民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省一機吸納新鮮血液。

    這次招工遠比其他人以爲的更加重要。

    因此纔會讓龔和平親自出題,難度係數是前幾年招工的好幾倍。

    那邊龔和平憤怒的點也在這兒,他出的題自己心中有數,理論和實踐各佔一半,能得四十分已算合格。

    哪裏想到,一次招工,作假成分竟如此之高。

    四十分以上的六個人裏,除了薑糖跟卓壯分數無誤,其他都或多或少摻了水,其中最誇張的便是這個孟耀祖。

    而低分段,真實度反而相比更高。

    龔和平沉下臉,在名單上或勾或叉:“就一兩個還將就。”

    “一說到廠子發展,一個個推三阻四,苦衷能說出百十個,對外就更厲害了,一個個成了勞苦功高的老人,指手畫腳有你們,踏踏實實辦事沒你們。”

    李爲民將茶杯重重擱在桌上,指着孟江大罵:“把省一機當自己家了是吧,想塞誰就塞誰?舉賢不避親,那你得先賢!一份試卷填得滿滿當當。晃眼一看我還以爲遇到了多少年才能遇上的天才,結果細細一瞧,嚯,好傢伙!”

    “問他壓氣機轉子組件有哪些。他答:只有大量地消滅敵人,才能更好地保存自己!”

    他說一句,就用力拍桌子一下。

    孟江又驚又怕,心裏後悔不已。

    他沒細看,哪裏知道侄子這麼沒腦子?虧媽說他聰明機警。孟江在心裏把孟耀祖罵得狗血淋頭,但這個時候,他只能硬着頭皮走到李爲民身前,老實承認錯誤:“廠長,這事是我做得糊塗了,我保證,下次一定不會。”

    “下次?”李爲民道:“你還想有下次?”

    孟江身體一僵,情急之下心思陡轉,竟抹淚示弱了:“廠長,你不知道啊,我難啊。家有高堂她眼下身體狀況特別差,心心念唸的就是家裏唯一的男丁能有份養得活自己的工作,我這……那是我親媽,生我養我的媽,我真的不忍心讓她失望。我知道,我不該愚孝,因爲怕她受刺激選擇鋌而走險,損害了廠子的利益,我確實讓您失望了,我真的悔恨莫及……”

    薑糖一心兩用,聽見這話都不知道是該誇他機靈還是罵他臉皮厚。

    滿屋子裏,將近百餘人。

    他竟捨得下這個臉,還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過,她覺得孟江算盤打錯了,李廠長一看就是個心有丘壑的笑面虎,這事肯定不會輕輕放下。

    果然——

    “嗯,小孟啊,你的處境我理解。這樣吧,既然你家中母親狀況不樂觀,那你就先回去照顧她一段時間。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你這做子女的還是要多花點時間在父母身上,免得子欲養而親不待。至於你的工作,你就放心吧,廠裏的同志都是好同志,爲了廠子的發展,爲了振興華國而辛勤勞動,這重擔啊,我相信大家都樂意擔。”

    說完,李爲民拍拍他肩膀,一臉“放心走吧”的表情。

    孟江一陣恍惚。

    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就想賣慘,讓李廠長睜隻眼閉隻眼放過自己。

    怎麼就變成讓他回家伺候母親了?

    短短几分鐘,根本不給人思考的餘地,他居然被辭退了……

    從一時憤懣點了薑糖出來,到被薑糖的伶牙利嘴逼到不得不替她洗刷污名,再到李廠長突然到訪,再到龔院長領着研究院插一腳,發現他在分數上動了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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