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司織,織影看向澹生。
澹生道:“主上有何事交代”
織影投去讚賞的眼神:“不錯,這些年你的進步很大,影殿有你,我很放心。”
“主上的話讓澹生很是惶恐。”
雖這樣說,眼角眉梢間卻不見絲毫惶恐。
織影笑言:“才誇你一句,這就開始跟我耍滑頭了”
澹生訕訕地伸手撓頭。
許久不見他露出這般靦腆之態,織影瞧着甚是親切,瞥着殿閣外的檐柱後頭有雙眼睛偷偷窺視,指尖聚水凝了片霜花,拈指彈出。
“啊”
女子的痛呼聲傳來。
織影板起臉:“再看,便回去書閣,抄五百遍醫經。”
“我夢醒啦”
織影看着華灼手捂腦門奪路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罵:“這小妮子,都學會拿做夢騙人了”
澹生默默在心裏接話:那還不是隨了主上您麼
“我還想着,等什麼時候她能獨當一面了,就可以放手讓你倆協作打理影部。”織影有些頭疼的樣子,“可瞧她這跳脫的性子,只怕不肯乖乖待在雲堆裏捏影子。”
“那樣也好,將來她羽翼豐了,就愛幹什麼幹什麼去,我也懶得管她了。”
替阿灼做了這麼久的決定,也該把選擇的權利交還給她了。
澹生中肯說道:“神女的性情,與主上當年一樣。”
織影笑了笑,忽而揚起衣袖。
澹生來不及反應,只覺肌膚觸及一點冰涼,仿似飛雪綻落眉間。
一道光束破開識海,融作點點墨痕。
他下意識驅使意念觸碰,墨痕融匯變幻,縱橫成文。
織影傳給他的是一篇咒訣,講的是如何化解怨煞,滌盡濁息。
這好像是
“學會它,往後影部執印者的人選,便可不再受限於真身了。”
織影的聲音迴響在識海。
澹生睜開眼,露臺上已是寂然一片。
不知怎的,今天主上說的這些話、做的那些事讓他心底有些不安。
忽聞一聲雷霆巨響,打斷了他的沉思。
澹生凝神望去。
遠方的一處神殿上空神光內斂,陰雲匯聚,閃電一道一道劈將下來,伴着轟轟雷聲,格外引人注目。
尚未離開天宮的織影同樣耳聞目睹,便知此刻司法神君已在對蕪嵐行二十四道天雷之刑。
她駐足看了眼,隨後頭也不回地掠出南天門。
未久,就瞧見小金烏等在前頭。
織影露出微笑,加快速度。
到了跟前,她正要開口,卻被拽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火熱的太陽真息撲在耳廓,燎得她耳朵發燙。
這纔多久沒見
織影心下好笑,雙手輕拍他肩頭,不由問道:“阿霄,你怎麼了”
小金烏什麼也沒說,就這麼抱着她,雙臂越收越緊,像要將她揉碎,成爲身體的一部分。
神的筋骨強悍,織影不覺疼痛,心裏卻在嘀咕。
先前還好好的,怎麼才分開一會兒就這樣了受刺激了
她輕拍了拍,等到他稍微放鬆了,才又問:“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小金烏輕聲道,“就是想抱抱你。”
說了跟沒說一樣。
織影哭笑不得,只好提出建議:“換個地方好不好”
刑律殿的雷聲傳到這裏已經變得很微弱,但這聲音總時刻提醒着那些討厭的人的存在。
光芒褪去,幾片綠葉劃過織影的視野。
後背抵上一處凹凸不平的粗糙,小金烏落在她面前的樹椏上,伸直雙臂與樹幹形成一個狹小而私密的空間,將她圍在裏面。
草木與陽光的氣息很容易讓人感到放鬆,面前的人的眉頭卻緊鎖着,讓她有種想要伸手撫平的衝動。
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奈何中途被阻。
小金烏捉了她的手放入掌心,微微傾身,神情認真,且端穆:“小影,你不會離開的吧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織影被問得一愣,說道:“怎麼突然說這個”
“回答我。”
小金烏用目光鎖住她的眼睛,不肯錯過她眼裏一絲一毫的情緒。
看着這雙分外明亮的眸子,織影心中生出退怯之意。
人會老,樹會死,蒼生仰視的神也會隕滅。
都會有那一天的,早晚而已。
不周山已經開始動搖,她終將會隨着天窟的消失,重新迴歸天穹。
這次,或許連魂魄也不會留下。
她狠不下心說會離開,卻也給不了他最想聽的答案,雖然她真的很想給他這個答案。
鼻尖忽然有點酸澀,織影雙手環住小金烏,藉此避開他的視線,扯出的笑無聲地湮滅在脣角。
天光是那樣刺眼,她閉上眼睛,近乎貪婪地嗅着鼻端最純粹的陽光的味道,在他耳畔印下一個吻。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傳到他耳裏卻格外清晰。
“我想和阿霄永遠在一起。”
小金烏長長地吁了口氣,攬着她,輕輕一吻落在鬢間,臉上終於露出幾分歡悅的神采:“好,我答應你。”
他擡起眼,凌厲的目光穿過繁枝茂葉、層雲疊嶂,直望向蒼穹某處。
垂藻庭中,東華帝君一聲長嘆。
“徒弟大了”
毓言仙官忍不住說了句:“帝君,赤霄上神才七百來歲。”在一堆上神上仙當中,是最年輕的那一波。
東華帝君沒跟他較真,桌下的手指不斷掐算着。
反覆十數回,五根手指握成拳,放回膝頭,東華帝君又望向豎在半空的光鏡,嘆息:“難哪”
受完罰,蕪嵐便接到天帝要求自己速回積石山的諭旨。
她忍着一羣神官的異樣眼光,離開受刑處,並沒有聽從天帝的話回積石山,而是一路上避開巡察神使的巡視,悄悄折往藕花深處。
到時,蕪嵐就看見芙蕖跪坐在蓮池中的水晶涼亭裏,手裏握着一卷書,眼睛直直的,看上去出神有一陣了。
“在看什麼”
這一聲將芙蕖從出離中驚醒,她立即合上手裏的書,沒有起身,隨口答:“一些史冊罷了。”
芙蕖一向清高,眼裏除了花,沒有幾個人能入得她的眼,這其中,也包括花神殿的主人。
對此,蕪嵐早就習以爲常,沒有在意她的不恭敬,目光隨之瞥向桌上看不出名堂的殘留書封,皺了皺眉。
芙蕖注意到她的視線,語氣如常:“上神要我等,是有何事”
蕪嵐將殘書拋出腦海,直接問:“剛纔你去了哪兒”
“上神這是明知故問了。”
看芙蕖一臉淡然,並不把她放在眼裏的樣子,簡直跟害她被罰的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蕪嵐心情頓時變得煩躁,說話也就不怎麼客氣。
“別跟我裝傻,我問的是你出現在司雲殿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