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德爾很快認出了這裏。
他的目光掃向房間的另一頭,那裏掛着覆蓋了整面牆壁的掛毯,上面用閃閃發光的金線繡了一幅如古樹枝蔓的家譜,密密麻麻的葉子和中間夾雜的彷彿被蟲蛀過的焦黑孔洞讓人一眼看過去有些眼暈。
在掛毯的最上方,一行大字閃耀着古老厚重的光輝。
——高貴的最古老的布萊克家族永遠純潔。
裏德爾嘲諷地勾了勾嘴角。
他慢慢踱步走到了客廳中央,那裏擺着幾張絨布沙發和扶手椅,兩個女人和三個孩子正圍坐在那裏,愉快地交談着。
“……不知道今年我們有沒有機會一起去巴西玩,科迪莉亞,埃塞雷德和你說過他的年假安排嗎?”
說話的人裏德爾見過,是伊爾瑪·布萊克。她笑容滿面,懷裏摟着乖巧的阿爾法德,旁邊坐着的是一臉心不在焉的沃爾布加。
在她對面坐着的婦人年紀要大一些,樣貌算不上美麗,但在精緻妝容和典雅服飾的點綴下,看上去也別有風致。
她的坐姿很優美,淺淺地笑着,語調文雅輕柔。
“親愛的伊爾瑪,你也知道,男人們雖然總說女人心思善變,但他們纔是像小孩子一樣,一會一個想法。埃塞雷德之前還說要去埃及看金字塔,過了兩天,又說去想去希臘的愛情海上釣魚。”
她輕輕搖頭,圓潤的珍珠在耳垂下輕晃,“我敢打賭,這都是他們倆在辦公室裏閒聊時產生的奇怪想法,你的丈夫總有辦法讓我的丈夫變成個幼稚的搗蛋鬼。”
這是科迪莉亞·沙菲克?
裏德爾挑了下眉,走近仔細看了看她。
不同於菲奧娜記憶中一直在歇斯底里喊叫的醜陋形象,眼前這個相貌端莊的女人,非但不瘋狂,不管是談吐還是儀態,都非常的有教養,甚至還有幾分聰慧的幽默。
她不着痕跡的恭維讓布萊克夫人止不住地笑起來。
兩人又說了會閒話,旁邊的沃爾布加開始不耐煩地在沙發上扭動。
“安靜一點!”布萊克夫人皺眉輕斥,“看看菲奧娜,她和你弟弟一樣大,可比你懂事可愛得太多。”
裏德爾一直在看着安靜坐在科迪莉亞旁邊的菲奧娜。
她看上去約摸五歲,但應該更大一點。穿着長袖的嫩黃色小雛菊花紋的小裙子,金子一樣明亮的金髮打着卷兒堆在肩上。
她雙手規矩地交疊在一起,放在腿上,細細的兩條腿裹在白色的長襪裏,併攏着貼着沙發垂下來,黑色的小皮鞋還碰不到地面。
這個時候的她身材與同齡人比較起來還是有些纖瘦,但看起來還算健康,白生生的臉頰上甚至還有微微鼓起來的軟肉。
聽到布萊克夫人提到自己,她矢車菊一樣湛藍的眼睛眨動了兩下,赧然而不失大方地抿脣一笑。
這——這就是魔力暴動以前的菲奧娜?
裏德爾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他想起了小時候從玩具店門口路過時,一眼瞥到的,放在玻璃櫥窗裏的洋娃娃。
白熾燈下,每一寸髮絲都在閃光,精緻又漂亮。
菲奧娜臉上的表情也一如玩偶那凝固成完美的微笑。
那是一種細看略有些古怪的、不似真人的、無機制的美。
科迪莉亞笑着撫摸菲奧娜的頭髮,似乎聽到對女兒的誇獎很愉快。
不過她還是圓滑地說:“沃爾布加有阿爾法德這個弟弟在,就算稍微寵溺放縱一點又有什麼關係。我和埃塞雷德好不容易纔有了菲奧娜這麼一個孩子,對她的要求就要嚴格一點,畢竟沙菲克家以後還要靠她支撐。”
布萊克夫人被搔到癢處,很是開懷地笑出了聲。
正笑着,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目光在菲奧娜身上繞了兩圈,閃爍了一下,又低頭看了看抱在懷裏的阿爾法德。
“說起來,菲奧娜和阿爾法德以後是同一年入學,說不定還要在同一個學院度過七年。”
在金髮上撫摸的手頓了頓,然後自然地放了下來。
科迪莉亞似乎沒有注意到手上的戒指纏繞上了幾根金髮,而菲奧娜在頭髮被扯下來的時候,表情也紋絲不動。
“是啊,阿爾法德以後可要多照顧一下我家菲奧娜。”科迪莉亞微笑附和。
布萊克夫人身體向前傾了傾,似乎是玩笑般地說:“以後是我家菲奧娜也說不定。”
裏德爾注意到,菲奧娜和阿爾法德的視線相交了一瞬。
真沒想到,這兩個人還有這麼一出。
裏德爾冷笑起來。
難怪特別呢。
科迪莉亞笑了笑,眼睛在三個孩子身上看了看。
布萊克夫人會意地拍了拍阿爾法德的肩,把他放了下來,“沃爾布加,阿爾法德,帶菲奧娜去玩一下,如果要玩掃帚,必須讓克利切看着。”
沃爾布加歡快地跳下了沙發,踢踢踏踏地跑出了客廳。
阿爾法德則走到菲奧娜旁邊,伸出了手,菲奧娜把手搭了上去,兩人和自己的母親行了個禮,才拉着手一起走了出去。
關門前,隱隱還能聽到布萊克夫人打趣的聲音:“你看,這兩個小人多般配啊……”
陰冷的目光鎖定在拉着的兩隻手上,裏德爾在心裏盤算着,怎麼才能不露絲毫端倪地把阿爾法德弄死。
不過門一關上,菲奧娜的手就抽了出來,這讓他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一點。
先出門的沃爾加布不耐煩跟兩個小鬼玩,早就跑得不見人影,阿爾法德左右看了看,低聲問:“要去我房間看書嗎,菲奧娜?”
菲奧娜點點頭,綻開一個不同於在客廳裏的細微笑容,“好的。”
像是木偶活了過來。
裏德爾冷眼跟着他們兩個進了房間,看他們各自找了一本書,挨着坐在一起靜靜地看書,不時低聲交談兩句,心裏的怒火越來越高漲。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真是相當美妙的關係。
過了小半天,菲奧娜合上書站起來。
“該回去找母親了。”她輕聲說。
阿爾法德點點頭,“好的。”
兩人把書放回書架上,阿爾法德盯着菲奧娜看了一會,突然問:“上次的傷口——好了嗎?”
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臂,菲奧娜沉默了片刻,回答:“好了。”
她擡起頭,對上了阿爾法德擔憂的目光。
她笑了笑,把衣袖捋上去給他看,那是一截光滑無暇的雪白手臂。
“看,真的。”
“可是……”阿爾法德欲言又止,“那是——我在克利切身上看到過——那是鞭痕,對嗎?”
菲奧娜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臂。
過了一會,她輕輕搖頭,“不是,你看錯了。”
阿爾法德還要說什麼,書房的門突然打開,兩人一起擡頭,看到科迪莉亞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
房間裏的光線將她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印在背後的牆壁上,像一個陰森森的幽靈潛伏在她的身後。她死死地盯着菲奧娜,目光兇狠而冷厲,閃爍着餓狼一樣的寒光。
“菲奧娜,”她語氣幽冷,散發着足以凍僵人的寒意,“你在做什麼?”
菲奧娜迅速把衣袖拉下,垂手恭順道:“沒做什麼,母親。”
靜默了一瞬,科迪莉亞忽然笑了起來,溫柔地向她招了招手,“快過來,你父親在等我們,我們要回家了。”
“是,母親。”菲奧娜像一隻聽到呼哨聲的綿羊,溫馴地走了過去。
“菲奧娜。”阿爾法德突然叫了她一聲。
他掩飾不住緊張地看了眼科迪莉亞,勉強撐出鎮定的模樣。
“明天我去找你玩好嗎?”
裏德爾嘲諷地哼笑了一聲。
他在用這種方式暗示,讓科迪莉亞回去不要責罰菲奧娜?
太天真了。
科迪莉亞已經牽住了菲奧娜的手,從裏德爾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她長長的指甲用力地扣進了菲奧娜的肉裏。
“非常歡迎,不過,那得你媽媽同意纔行。”她和藹地笑着說。
菲奧娜垂頭不語。
他們走到門口,和等在那裏的埃塞雷德會和。
埃塞雷德一把抱起菲奧娜,親熱地碰了碰她的額頭,把她的蕾絲帽子戴在她的頭上。
“哦,可愛的小公主,你讓我等了好久。”
菲奧娜坐在埃塞雷德的手臂上,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露出笑容。
“抱歉,父親。”
埃塞雷德笑着看向在門口送他們的布萊克夫婦,爽朗地說:“再見,帕勒克斯,伊爾瑪,期待我們一起在巴西的美好假期。”
科迪莉亞無奈地對着布萊克夫人搖頭一笑。
沙菲克一家用了幻影移形。
世界顛倒旋轉過後,裏德爾也跟着他們一家三口回到了沙菲克府。
格迪安打開門,恭敬地彎腰,歡迎主人們回家。
雕刻着沙菲克家徽的漆黑大門緩緩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