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越發炎熱起來，柳樹枝條筆直垂下，紋絲不動，除卻蒲扇扇出的風，空中竟無一絲風意。
劉父張氏回屋歇晌，劉錫山出門尋好友去玩，只桃知還愣愣地坐在柳樹下。
桃知對阿周的記憶已有些模糊，只能記得那是她六歲的時候，劉父帶回來一個半大孩子，說是朋友託付，在他們家寄住些時候。
小小少年郎身姿挺拔，姿容清雋，雖穿的是粗布衣衫，但自有一派風骨淡然。
後來桃知才知道，他家是世代耕讀的書香門第，但家中親人都過世了，舉目無親，纔來京中投奔父親友人，桃知一下又覺得他有些可憐。
他時常面無表情，眼如寒潭，冰冷又無情，讓愛笑愛鬧的桃知有些怕他，但他爲人卻周到有禮，從不怠慢劉父和張氏。
阿周對着所有長輩都恭順有禮，甚至對別的同齡孩子也能溫和相待。唯獨背過衆人，面對桃知的時候，一張漂亮的臉冷若冰霜，那眼裏有桃知看不明白的東西，仇恨又悲傷。
桃知有過憋屈和不解，爲何對別人都彬彬有禮，對她就一個好臉色都欠奉。
她從小就是莊子上的孩子王，大孩子小孩子都喜歡跟她玩，桃知覺得自己只要努力，是可以讓阿周喜歡她的！
六歲的女娃正是玉雪可愛的時候，她乖巧又嬌俏，成日裏阿周長阿周短的，衝他甜甜笑着，噓寒問暖好不關心。還時常將自己新學的點心做給他喫，趁着他不在屋子裏的時候送去給他。桃知在廚藝上很是有些天資，六歲時做的糕點雖不好看，但滋味也不錯。
阿周卻不爲所動，往往送過去的東西是什麼樣，送回來還是什麼樣。桃知做的那些糕點連張氏都誇好喫，但他偏偏像聞不到香甜似的。
桃知有些挫敗，一日送糕點去的時候，正巧碰上阿周也在房裏。
小小少年清冷無波的眼睛盯着她，讓她沒由來打了個寒顫。
桃知很快回過神，衝阿周揚起一個甜蜜的笑，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起來就像小仙女，她甜甜道：“阿周，我新做了棗泥酥，你要不要嚐嚐？”
“不喫，拿回去。”少年清朗的聲音帶着些暗啞，低下頭看也不看桃知。
“你別看這個樣子不好看，但是很香的，你聞聞？”桃知一下子就急了，小小的手端着盤子湊近阿周。
“說了不喫。”阿周不理她，甚至往旁邊側身避過她遞到他身前的糕點。
桃知見他這樣，騰出一隻手去拉阿周垂於身側的手，不死心地想叫他嘗一口。
“你嘗一下嘛……”桃知話還沒說完，就沒阿周甩開了，少年用的力氣不是很大，但卻足以讓桃知站不穩往地上倒去。
瓷盤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聲響起，棗泥酥翻了一地。
桃知仰着頭看他，恰好對上少年低頭看來的眼，眼裏壓抑着不耐，無端讓人心寒。她茫然地坐了一會兒，在她六歲的生命裏，還從來沒有被人撅翻在地上過。
她起身看了看自己被蹭破的手心，幾道帶着血絲的紅痕突兀地出現在她雪白柔嫩的小手上，雖不是大傷，但因着她皮膚白，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
桃知輕輕吹了吹手心，用另一隻手拍拍裙子上的灰，起身跑了出去。
大約真的有遠香近臭這個說法，等桃知不湊在阿周跟前後，她總能看到阿周在偷偷看她。
桃知裝作沒有看見。
她小時性子有些嬌蠻，在莊子上和那些皮實的男娃一起玩，多少也有點壞心眼兒，她甚至起了捉弄阿周的心思。
起先是抓些蟋蟀青蟲之類的小玩意兒放進他屋子裏嚇唬他，見他好像不害怕，桃知就沒了趣味兒，只當阿周是陌生人，不理睬也不捉弄了。
後來小棠的大哥送了她一隻鬥雞，桃知精心侍弄着，漸漸的那隻鬥雞竟然能聽她的指令了。桃知在興頭上指使着鬥雞捉弄了好些孩子，不是被雞啄了大腿，就是被雞啄了屁股。
那日桃知見着阿周正背對着她，身姿端正挺拔，不知怎的竟又起了捉弄的心思，想看看這等端正的小兒郎被雞啄屁股是什麼樣子。
她壞笑着招呼鬥雞去啄眼前的少年，怎料阿周突然轉身，那鬥雞似乎也受到了驚嚇似的，竟然朝着他的面門直去，狠狠啄在了他的眉心！
桃知嚇壞了，趕忙湊上前去看阿周，抖着蒼白的脣問他有事無事。
阿周捂着額頭，偏頭看她，汩汩血流從他修長的指間淌下，讓那張白皙清雋的臉染上一絲妖媚。
她記得他第一次柔聲對她說話，他說：“別怕，沒事。”
桃知哭着扶他回房，叫來劉父和張氏，不一會兒就有人來莊子上接阿周，那一晚上鬧得雞飛狗跳，桃知卻早已哭倦睡着。
待第二日醒來，就再也未見過阿周，直到狀元遊街那日。
不想如今他眉心竟多了一顆硃砂痣。
夜深人靜的時候，桃知總覺得欠他一聲對不起。
午後的陽光照得人頭腦發暈，桃知從回憶裏回過神來，忙掏出繡帕擦了擦額角的汗，喝了一杯大麥茶便回房歇晌了。
***
“娘，我和小棠講好去後山上採刺玫呢。”桃知伸手取下掛在牆上的斗笠，拎起地上的小揹簍，轉身笑着和張氏說。
“就你們兩個？叫你哥哥跟着吧？”張氏不放心，姑娘年紀越發大了，且摘刺玫雖不到深山，但後山總是危險些。
“不用啦，我們兩個可以的……”
“桃知姐！”
桃知話還沒說完，門口就響起了小棠活力清脆的聲音：“我三哥同我們一起去！”
張氏擡眼看去，就見小棠和謝家小兒站在門口，謝小三臉上紅撲撲，傻子都瞧得出在害羞。
不過這謝家小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張氏知道他品行端正，爲人直爽，配自己女兒雖然差些，但也不是不可以。
“那好，早些回來啊。”張氏囑咐了一句。
“誒，好。”
桃知走出門，剛和兩人打了照面，小棠就湊過來親暱地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本來我叫我三哥陪我去，三哥還不樂意，一聽說桃知姐也去，屁顛顛就來了。”
謝廉跟在兩個小姑娘身後，本在仔細看桃知，一聽這話立馬鬧了個大紅臉，斥道：“小妹你，你別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