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月半，月光明亮如清泉一般，傾泄進屋中。
周雁白藉着月光，清晰地看到桃知面色如雪，一雙眼卻通紅，眼中盈盈亮似是有淚光。
“怎麼了？”周雁白快步走進屋中，將紅糖薑茶放在桌子上，燃起了屋中的燈。
桃知面上滿是錯愕，驚訝周雁白怎麼這樣就進了她的閨房。
“你，你怎進來了？”桃知半坐起身子，驚聲道。
他尋常爲人最是端莊自恃不過，怎麼也不會做出夜闖女子深閨這種糊塗事來，如今竟一聲不吭地闖了進來，叫桃知覺得無措又生氣。
他究竟把自己當什麼呢？
周雁白舉着燈走進，將她牀邊的燈也燃起，邊燃邊道：“我怎進不來，這是我的府邸，哪出我去不得？”
他語氣輕鬆，就如尋常同桃知說話那般，親暱又隨意。
桃知卻是心一沉。
他說的不錯，這整個周府都是他的，將來也會是周夫人的，府中只會有這兩個主子，這府裏一草一木，一房一屋，甚至一奴一婢都是周雁白的。
他想什麼便是什麼。
周雁白見桃知不說話，一時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外頭站了許久，也想了許久，終還是鼓起了勇氣推開她的房門，想看一看她究竟如何了。
他從小受的是君子端方的教養，教養裏從沒隨意進女子閨房這出，故此他也十分羞愧，但心裏想見桃知的想法卻越發強烈，那一絲羞愧也被掩蓋了。
室內有一瞬的靜默。
“怎麼了？”周雁白重新打破沉默，“可是疼得厲害？”
桃知面如白雪，脣瓣也微微泛着白，眼眶眉梢卻紅紅，顯得愈發惹人憐愛。
周雁白只當她身子極爲不舒服，才這般神情。
桃知卻有些疑惑周雁白的問題，他怎麼知道自己身子不舒服？
周雁白是極了解桃知的，一見她面上這樣的神情，便明白是在疑惑他爲何會知道她月事來了。
“顧嬸子同我講你身子不爽利。”周雁白解釋道，除了耳畔，連面上也帶了些許緋紅，同眉間的硃砂痣相映成輝。
夜色下，這緋紅讓他少了白日裏高不可攀的樣子，倒多了些青澀純情的模樣。
讓桃知覺得他真實親近了些。
桃知定定地瞧着，卻依舊不說話。
“顧嬸子煮了紅糖薑茶，你要不要喝一些？”周雁白見桃知這般，又溫聲問道。
桃知心中莫名，顧嬸子想來是歪打正着，猜她來了月事，故此給她煮了些薑茶。
桃知正出神想着，周雁白已走去桌邊，將紅糖薑茶的蓋子打開，一時熱氣氤氳。
他修長白皙平素拿筆持扇的手，如今拿着白瓷勺子，舀起一勺黑紅的薑茶，姿態風流寫意，說不出的流暢自然。
彷彿如今做這事同他提筆寫字並不區別，一樣是要認真對待的。
周雁白將一碗熱騰騰的紅糖薑茶端到桃知面前，碗裏飄散着紅糖的甜和青澀的姜味。
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想着女子也頗爲不容易，每月還要來月事，喝這和苦藥無甚區別的勞什子紅糖薑茶。
周雁白口味清淡，平素不喫地葷，故此對蔥薑蒜不喜。
桃知定定地瞧着他，覺得他方纔十分可愛，他面上甚少有這樣俏皮的表情，平素總愛板着一張臉，油鹽不進的清冷模樣，年紀輕輕倒像個老學究。
其實周雁白爲人真的很好，雖瞧着面冷清淡，但一顆心卻極好，知恩圖報，待下寬容，平素不愛計較雞毛蒜皮的小事，甚至連喫什麼都不挑。
拋開他冷淡的外表，其實是個非常隨和的人。
且他又待她親近，在她面前早已不是當初那無悲無喜疏離謫仙的樣子，反而是個有血有肉，會笑會生氣的青澀兒郎。
若是她身份再高些該多好，若是他不是狀元郎，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該多好。
“喝麼？”
桃知正自顧想着，眼前卻遞來一勺氤氳熱氣的紅糖薑茶。
“公子自重。”桃知瞥過頭去，聲音冷淡且沉靜。
周雁白一愣，面上浮現出迷惑和無措來。
“你說什麼？”他似是不可置信般，問道。
桃知半邊身子側了過去，她只穿了件白綢做的中衣，被子掩地松，微微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來，燭光下竟有薄如蟬翼的美感。
“我說公子請自重，大晚上的闖入女子閨房，若是傳出去不知該惹多少非議。”桃知又沉聲重複道。
周雁白卻鬆一口氣，道：“我何懼旁人如何非議……”
“可我怕！”桃知打斷周雁白的話，聲音冷然，不復從前嬌俏溫婉，倒好似他們二人是仇人一般。
“公子身爲天子重臣，又是男子，自是不怕。可桃知一介女流，以後還要做人，實在不便。”
周雁白聽她說這話心中已然明瞭，一時又是羞惱又是難堪，還夾雜着淺淺瀰漫開來的傷心。
她的意思他聽明白了，他是男子，同女子這般最多被人說句風流，可她是女子，這般卻是被毀了清白，未來想嫁人便難了。
他做這麼許多，她竟看不明白他對她的心意，如今還想着嫁他人。
周雁白麪色沉沉，似是灰敗，嘴脣輕顫說不出話來。
“公子請回吧。”
桃知撇過臉並不敢看周雁白，她怕她一看便心軟，她怕一看未來就只念着周雁白。
她同周雁白身份懸殊，她不願爲妾，與他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她心中已潰不成軍，總想給自己面上再留幾分體面。
“好，很好。”周雁白將碗重重的放在牀邊櫃子上，聲音冷然疏離，再不復從前那般親近。
桃知被聲音嚇到，身子微微顫了顫，面色慘淡，咬住下嘴脣不說話。
周雁白再瞧一眼桃知，雖心中生氣且悲憤，但看着她這幅虛弱無力的慘淡模樣，一時心中又有些不忍。
心中自嘲自己竟然對她狠不下心來。
“要我走也行，你把這碗薑茶喝了我便走。”周雁白背手站於一旁，聲音清冷。
桃知一愣，不明白周雁白什麼意思，但瞧着他定定站在一旁不肯動的模樣，一時也找不到好辦法。
只能悶頭將紅糖薑茶灌了進去。
周雁白看她灌得如此快，心中又悲又氣，想着她竟這般不待見自己，喝這麼快，怕是連多瞧他一眼都覺得難受吧。
只他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依舊清淡無比。
見桃知喝完了，接過那空碗，吹滅了蠟燭，端着托盤便出了門。
步伐迅速毫無拖沓。
黑漆漆的室內一時只餘桃知一人，眼角的淚被月光照得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