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古達不願意離開和妻子生活多年的房子,哪怕一場大火後,這裏已經不能爲人遮風擋雨。
沈書靠近紀逐鳶,紀逐鳶伸過來一條手臂,輕輕攬住沈書略微發抖的肩膀。察覺到紀逐鳶在自己發頂上輕輕碰了一下,沈書擡頭看見紀逐鳶鐵青的臉色。
上一次沈書見到紀逐鳶這樣可怕的神色,是得知阿九出事,緊跟着紀逐鳶就單槍匹馬把那高麗人給殺了。沈書想起來仍覺得後怕,手指勾到身邊紀逐鳶的手,他的尾指冰涼,沈書試着握緊了他哥的手。
“那麼沉的水缸,你的腰沒事?”沈書問。
紀逐鳶的視線從癱坐在院子裏的旺古達身上收回,他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隱隱含着某種恐懼和壓抑的憤怒。
“哥?”
紀逐鳶回過神來:“沒事。”
“回去讓我看看。”沈書不放心地說,吩咐林浩先回街面上去把車子看好。
最後旺古達帶着一大包衣服上的車,在車裏一言不發,除了上車時看到沈書和紀逐鳶,他不認識紀逐鳶,也沒有發問,在康里布達的安排下,坐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裏,懷裏緊緊抱着那包衣服。
鄭四一看不僅色目人回來了,沈書還帶回來長相明顯是外族的陌生人。鄭四盯着旺古達看了一會,突然把沈書拽到一旁。
“少爺,這、這、這胡人是有一天晚上跟另一夥兒胡人來找過康里布達的,你們該不會惹上什麼事了……”鄭四緊張地嚥了咽口水,“您說叫我不必跟那邊說色目人走了,我是沒說,可怎麼還多弄回來一個呢?”
“沒事,他是我一個朋友。”
又是一個朋友。鄭四心裏犯嘀咕,還要囉嗦,見紀逐鳶從大門走過來,心中一凜,連忙閉嘴不說了。
“你收拾一間房出來,高榮珪之前住的那一間也行,給我這朋友住幾天。”沈書想了想,朝鄭四說,“文正兄已經去和州了,朱家左右就是夫人在管事,她連康里布達都不認識,你何苦去多這個嘴。鄭四。”沈書正色,“事我不瞞你,等到了和州,我就去文忠身邊當差,給他做個伺候筆墨的伴讀,跟着聽聽夫子教訓。眼下朱家,老爺沒有親兒子,待兩個少爺如何,你們比我看得清楚。”
紀逐鳶已經走了過來,像個門神杵在沈書的身後,紀逐鳶沒有出聲,他也想聽聽沈書說什麼。
“用人總是用老了的人放心,你跟周戌五來我們這裏有日子了,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哥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心裏肯定是有數的。往後要是安頓下來,自然也需要人在家裏管事,哥哥說是不是?”
鄭四連忙稱是。
“那就去吧。”
鄭四滿頭是汗地走了。
“你又跟誰叫哥哥呢?”紀逐鳶不悅道。
沈書嚇了一跳,左右看了看,林浩才把車卸了,從旁經過,對沈書做了個禮回房去了。
“去洗澡,一身煙味。”紀逐鳶道。
沈書高叫一聲,吩咐周戌五多燒點水,就跟在紀逐鳶身後回房。紀逐鳶點起燈,沈書摸瞎在找衣服,讓他把燈端到衣櫃旁的矮櫃子上放着。
“你傷能沾水了嗎?”沈書把兩人的外袍裏衣找出來,各自疊得整齊分開放,聽見紀逐鳶在身後回答。
“已經結痂了,不泡太久就行。”紀逐鳶接過衣服,“一起洗。”
“省得讓周戌五燒兩次水,省點柴。”
沈書哦了一聲,抱着衣服換上木屐,拖拖拉拉地在走廊上踩出嘎達嘎達的響聲,這響聲沿着走廊一直響到角房裏。
周戌五的水還沒燒好,紀逐鳶在裏頭擺弄那隻大木桶,放了個小木凳在桶內。沈書想起來回房一趟,取來紀逐鳶的藥膏,趁着洗澡,給紀逐鳶上了藥。也不知是不是沈書的錯覺,他總覺得紀逐鳶走路姿勢有些彆扭,估摸着水缸太重,那一下紀逐鳶還是拉到了哪兒的筋,偏偏不承認。
不承認就不承認吧。沈書心想,等紀逐鳶再趴到榻上時,沈書藉口今日累得慌了,給紀逐鳶按了一會腰。
“你這手,回頭好好學學,也算一技之長。”紀逐鳶被沈書按得昏頭昏腦,想睡覺。
等沈書按完以後,紀逐鳶趴着就已經睡着了。沈書赤着的一隻腳從榻邊滑下去,跨過紀逐鳶的腿,下地去找水洗手。
洗完手回來,沈書兩條腿已經沉得有點提不起來,這一夜太累了,沈書左手揉右手臂,不住打哈欠,眼角掛着困出來的淚意。
“沈書。”
聽見是康里布達的聲音,沈書回過頭去,見到康里布達剛洗完澡,白霧一般的熱氣環繞在他身邊。
“旺古達呢?安頓好了?”沈書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張大嘴打了個哈欠。
“睡下了,我看他太累,就不叫他洗澡了。”
“嗯。”沈書搭了一下康里布達的肩膀,“你也先去睡,有什麼明天再說。”
“沈書,你明天問一問朱文忠,滁州府裏餘下的守軍什麼時候向和州進發。”
沈書眉頭一皺,吸了兩下鼻子:“左右是這幾日裏,只要和州攻下來,立刻就出發。”
“鎮守賀州的元將也先帖木兒不會是朱元璋的對手,郭公派出了三萬餘人,勝利是遲早的事。但滁州府現在只有五千人,不要說元軍攻過來,這城裏要是亂起來,恐怕鎮不住。”康里布達籲出一口白氣,不展愁眉,“上次平金坊追過來,我警告過他們,那時我便言明,再怎麼樣我和也圖娜是父親的兒子。當時帶頭的胡人也被震懾住了。我在旺古達那裏住了這些日子,跟他也聊過幾次。旺古達只有這一名漢人妻子,再無親人,全靠給平金坊看門混一口喫的。他家裏窮得很,跟妻子感情甚篤,不嫖不賭,不會有仇人追殺。哪怕我猜錯了,今夜不是平金坊乾的,怕也跟我脫不了干係。”
沈書越聽心裏越驚詫,睡意消散,他想了想,道:“如果衝着你,何必燒旺古達的房子?直接殺你不就好了……”
話音未落,遠處似乎傳來慌亂的人聲。
沈書與康里布達同時停下交談,靜靜站了片刻。
沈書疑惑地看向康里布達,道:“好像有人在叫……”
“很多人在叫。”天生的警覺性讓康里布達察覺到不對。
周戌五和鄭四都還沒睡,各自從靠近大門口的兩間小房間內出來,都只穿着一件裏衣,鄭四要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