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80章 八〇
    《不純臣》

    總算這一路到和州,並未橫生枝節。照沈書的想法,這麼浩浩蕩蕩一支車隊,車馬俱全且不提,光是各家的細軟家產便綴了足足二三十車在後頭。馬氏算謹慎的,錢財都在主僕二人坐的車上,那架馬車原就只坐兩名女子,加上沈書,還餘下不小的空間裝了兩大口箱子,想是夫人的衣服配飾。

    去和州不是逃難,而是滁州府一山不容二虎,朱元璋早晚得騰出地方來,不是和州就是太平,運氣再好一些,能攆到集慶路去那是上選。

    從滁州跟來的平民,或者板車拉着老弱婦孺,或者步行趕路。大部隊停下來生火造飯時,也分給流民們一些。

    路上亦有從北路下來的難民,一看有喫的,就都不走了。隊伍裏有將領的家眷找到馬氏,怕是這樣經不起喫,原只有六百人上路,四天以後,前前後後的人都望不見頭,一旦歇下來,便聽見說話的五音雜錯,哪兒的人都有。

    一名婦人懷裏抱着女兒,擔憂地打量人羣一眼,與馬氏走到僻靜處,低聲道:“帶這麼多人過去,要都是健壯的男兒就不說了,可夫人您看,這老的老,小的小,帶過去也無非是要總兵養着,要不然施捨些糧米,打發他們繞道和州,另尋去處。”

    馬氏猶豫不決,打發了婦人之後,讓丫鬟叫沈書來問。隊伍裏沒有文官,索性馬氏讓沈書管着錢糧。

    “喫到和州是沒問題,到今日爲止,尾隨咱們隊伍後面的,共計五百七十四人,兩成是老人,婦人三成,餘下的是小兒,男丁僅有二十來人。”

    馬氏聽得暗暗驚訝,見沈書手裏捏着一本冊子,道來卻是通暢流利,成竹在胸,不需時時翻檢名冊。

    “一人一天八兩米,小孩減半,這些多跟上來的人,一天喫不到二十七鬥米。後頭那四架牛車拉的都是糧食,眼下剛喫空一車,就是後半程再來些人,糧食也夠喫,到和州還能餘下些。”沈書想了想,又道,“這還是往多了算,實在吃不了這麼多。”

    馬氏略感安心,想起方纔那婦人的話,頗有些難以啓齒。

    “跟來的老弱婦孺多些,不過照我看,都是餓的。”沈書拿自己做例,道:“原先跟我哥混元軍的敢死隊,我幾乎都在傷兵營裏,實在是又累又餓,加上年紀小身體差些。夫人看我現在,不也能算賬能提刀嗎,這些孩子都會長大。”沈書一面察言觀色,放緩了語速,略作思忖,繼續道,“咱們還有餘糧,和州才經一場大戰,城裏想必也有不少人被殺或是逃走,留下的田地也需要人耕種,兵員也是要擴的。”

    看見馬氏表情裏的擔憂減輕,沈書精準地補上了一句:“要是半道拋下這些人,夫人也會於心難安,都帶着好了,又不是養不起。”

    這一句可說是恰到好處,安了馬氏的心。這一路上沈書最常夥在一處的便是朱文忠,聽他說了不少事情,那日在車中聽到馬氏身邊婢女含糊地罵了一句“貪財”,沈書也已從朱文忠那打聽過了,朱元璋到郭子興身邊時不過是個十夫長,也是自己能幹,行事聰明果斷,根源在於他少小失怙,在寺廟唸經時識文斷字的功力見長,沒撞幾天鍾便漂泊在外,四處化緣。苦頭沒少喫,眼界卻着實是開了,當時固然想不到後來會有幸得到濠州大佬郭子興的賞識,還能得馬氏爲妻。

    娶了馬秀英之後,這位夫人就像是觀音淨瓶水,每當朱元璋壯志難伸時,馬秀英都能恰到好處的幫忙化解。有她從中周旋,郭家與朱元璋的關係也緩和不少。朱文忠喚一聲舅舅的朱元璋,也才二十七歲,正是意氣風發,他手底下的一干將領,大多是打下滁州府後,名聲鵲起,陸續來投的。

    而郭子興那面,起事前便家產頗豐,跟隨他的老將,則是濠州一系,贊成屯田自保的不在少數。於是每每議事,難免主攻的朱元璋就要跟主守的郭家子發生衝撞。

    兩家人不在一個鍋裏喫飯,關係漸漸也就疏遠了。於是馬氏便拿自己的嫁妝,往撫養她長大的兩位夫人那兒送,回孃家見到面,也要磨破嘴皮子地替朱元璋多說些好話。

    看着馬氏親自帶着人施粥給流民,沈書略帶唏噓,低頭扒飯。一路走一路有人薅了些野菜,廚娘有一雙巧手,做了給大家添菜。

    “我就說舅母肯定不捨得把這些人撇了。”朱文忠也同沈書他們圍坐在一起。

    已經是傍晚,探哨的人說再往南順着官道走半個時辰,有一個村鎮可以落腳。他們的隊伍帶着幾車糧食,就怕被搶,索性早點開飯,到時候進村便紮營睡覺。看能不能借到幾間空屋子,讓女眷們好好睡個踏實覺。

    誰想那村子外圍設下杈子不讓車馬通行,沈書帶着紀逐鳶和李恕前去詢問,村裏人見是外鄉來的,神色多有戒備。

    那是個老漢,站在村頭藉着尚未黑透的天光打量,連忙搖頭:“不能進,你們繞路走。”老漢身後跟着幾個村裏的壯漢,個個矮墩身材,手裏抓着鐵禾叉,苦大仇深地把沈書他們攔在老漢身前一米開外。

    “大爺,我們不是壞人,都是去和州的家眷。”

    一聽和州,幾個人情緒更加激動,一名壯漢當即就想動手,被紀逐鳶擋了一下,紀逐鳶足比那人高出一個頭,腰間更是毫不遮掩地挎着刀。

    老頭也伸手拉住身邊的年輕人,朝他搖頭。

    “你們就在村頭外紮營,不進村子就行。”那老人態度堅決,不肯讓步半分。

    總不好硬闖,萬一睡到半夜,叫人拿刀砍了,得不償失。這麼一想,沈書省下口舌,回去給朱文忠說。

    朱文忠說沒事,橫豎這千把人一路都是風餐露宿,當即下令就在村外紮營,翌日繞道繼續往和州前行。

    之後數日,又有村落也不讓橫穿,沈書奇了怪,讓隊伍先行,只帶着紀逐鳶兩個人,找了個村子打聽究竟爲什麼。沈書還特意讓紀逐鳶把兵器解下,以免惹人側目。

    到村子裏,人家見是兩個過路的少年人,反而勸誡他們不要再往和州去。

    “咱們村裏的女子都被擄了去,休說閨閣女兒,就是嫁了人的在路上走着,也被抓了好幾個。”說話的大叔端來兩碗水,朝屋裏悄悄瞥了一眼,壓低嗓音說,“我家的被嚇得好幾日不敢出門,我也說叫她先別出門了,就在家裏做點針線。前幾天她一起做活的姐妹讓人抓去,回來連哭了好幾場。也是咱們漢子都不頂用,族老前幾日把男人們叫出去,這都不敢讓家裏女人隨便出門,就是到河邊洗衣服,也得有男人跟着。”

    “知道是什麼人乾的嗎?”沈書不急着喝水,同樣輕聲地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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