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120章 一二〇
    《不純臣》

    “那睡吧。”說着,紀逐鳶就往榻上倒去。

    “睡什麼啊!”沈書哭笑不得,坐到榻畔,拍了一下紀逐鳶的腿,話是那麼說,還是吹了燈上牀。紀逐鳶便極有默契地向着榻內挪出個空位,讓沈書能安然躺下,再伸出一臂來把人抱着。

    “熱得很。”沈書嘀咕道,擡起頭,舒服地枕在紀逐鳶的胳膊上,他側過頭去,在黑暗裏注視了紀逐鳶一會,突然小聲叫道:“哥?”

    紀逐鳶含糊地嗯了一聲,微光是他才睜開了些眼睛,繼而響起略帶困頓的聲音:“又起來了?要我幫忙?”

    沈書慌忙翻了個身,背對着紀逐鳶,右腳往身後蹬,兩條腿屈起來,把被子緊緊抱在懷裏,好讓紀逐鳶沒法把手伸到自己身前來。

    “你怎麼了成日裏腦子裏都是……”沈書收聲,朝後看了一眼,看見紀逐鳶仍平躺着,這才發覺他哥嘴上說一套,實則並不是要弄他。於是滿臉緋紅地躺回去,身上仍冒熱汗,脖子裏也出了汗,沈書把一隻腳伸出被子外。

    “要說什麼?”紀逐鳶問,打了個哈欠。

    “咱們什麼時候去一次大都吧。”說話時沈書都沒意識到說了出來,而紀逐鳶已翻過身來看着他,鼻息過於親近,竟似一張大網,將沈書包裹起來。沈書心裏突然有點緊張,也不翻身過去,硬邦邦地平躺着,只是扭臉過去看紀逐鳶,說,“祖父當年去了大都那事,我與你說過,你還記得吧?”

    “嗯。”紀逐鳶道,“後來他往你家捎的錢斷了,你父親以爲他去世,想要爲他立冢,族中不同意,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只能當失蹤,萬一人還在世,立了牌位不吉利。”

    “所以我想要是有機會,還是到大都打聽一下,他老人家才六十出頭,很可能還活着。”

    “大都城內,日子也不好過。”紀逐鳶想了想,“若是能聯絡上康里布達,他路子通,他的父親在大都也有勢力,也許更容易找到你祖父。不過,今夜是斷斷無能爲力了。”

    “也不是眼下的事情,就是跟你說嘛。”沈書道,“也許有一天,咱們也會打進大都城裏去。”

    造反是一件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事,成王敗寇,要是朱元璋能功成,那必然有一天,他的人馬要殺進大都。沈書閉上眼睛,有些犯困,暗自想:真要是有這一天,何愁找不到祖父。

    也許祖父正在世上哪個他不知道的角落裏,好端端地活着。

    ·

    大都,天氣漸熱,入亥以後,煙氣騰騰從一間偏殿漫溢而出,間或聽見裏頭有人放聲大笑。

    “陛下雖然不在京師,禁中仍有幾位怯薛大人主事,還是不要高聲喧譁的好。”有人說。

    “哎,黃老九你未免太沒勁了,大人們也成天醉酒,來來來,我這酒囊給你了。”一個在水裏泡得皮肉通紅地胖子稍從浴池中起身,扭轉着圓滾滾的身子,雙乳赤在空氣當中,每走一步,便抖落一身肥肉。

    “脫裏別,給我嚐嚐?”另一人舀起一瓢熱水,當頭澆在剃的光溜溜的腦門上。

    胖子脫裏別沒理會那人,獻寶似的扒開酒囊塞子,將酒囊朝黃老九讓了三次,黃老九才用皺巴巴青筋微突的手接去。

    “怎樣?”脫裏別雙目放光地緊盯着黃老九。

    黃老九牙齒磋磨,嘖了一聲,鼻翼猛烈一吸,瞥脫裏別一眼,將細繩吊着的塞子按上囊嘴。

    “上哪兒弄來的?”黃老九問。

    脫裏別背部及肩上的肥肉隨他後靠的動作,在池壁上層層疊疊耷下去,積成一堆爛豆腐。

    脫裏別眼現狡黠,偏過頭去一笑,露出半嘴黃牙,“老哥哥喜歡,我就再弄些去。”

    黃老九起身,乾柴般的右腿從水面緩慢露出。那是一條密佈傷疤的腿,皮肉上的烙痕,經年不退,凹凸不平,粗糲難看。血肉幾乎完全乾枯地貼在骨頭上,他已經是六旬老人,卻還有腹肌,下肢皮膚已生出些許斑點。除了傷腿膝蓋骨明顯的變形,黃老九這一身皮肉筋骨,可堪完美。

    黃老九從架子上抽出一件布袍往身上一裹。

    不知何時停止了的話聲再度響起來。

    柺杖在地上杵出噔噔的冷酷響聲,人已走遠,脫裏別一邊眉毛高高揚起,腦袋向後垂靠到池壁上,伸手摸到酒囊,拿過來咕嚕咕嚕地喝空,含糊不清地哼起一支意境悠遠的曲調。

    泡過澡以後,黃老九重新活了過來,勞累的一天即將結束。他回到皇宮一角當中,留守司的院落,他已經是這一幫子人裏,“老不死的東西”,拜活得長所賜,自己得了一間偏院,幫蒙古的大人們管着底下二十來個匠人,負責宮殿修繕。

    熱水帶來的暖意散發在四肢百骸中,黃老九已經躺下,突然想起院子角落裏的兩盆菊花沒有搬回到屋檐下去,猶豫了一會,他還是拖着傷腿下牀。

    柺杖就在榻畔,方便他隨時可以摸得到。

    吱呀一聲房門開,黃老九用一隻手緊緊抓住門邊,柺杖頂得他腋下生疼,黃老九所有的衣袍,腋窩裏都會加墊一塊棉,便是春衣也如此。唯有睡覺時候穿的單衣不這麼費事,他的房間裏就備有便盆,夜晚也十分注意,不貪杯不喝水,減少起夜次數。

    這時節的風算不得冷,但吹在黃老九受過傷的腿上,關節還是隱隱作痛。

    他含糊地想:自己都養不好,爲什麼還要養花呢?

    當黃老九的視線着落在自己養的花上,這想法便悄然無蹤了,他喫力的身影靠近到花盆,夾着柺杖蹲身下去。

    同時,另一個高出他一頭一肩的人影在黃老九背後雙手舉起手裏的一截牛皮筋。

    “幫我搬那盆,院子裏還有一間房,你可以住。”花盆被黃老九轉了個方向,瓷盆底部在地面摩擦出聲音,與其說是搬,不如說是挪,他佝僂着身子把花盆朝着屋檐下拽。

    黑衣人一言不發,一手手指扣進牆邊花盆的邊緣,另一隻手提起黃老九正在喫力挪動的花盆,把兩盆花杵到屋檐下。

    黃老九微微喘氣,額頭上累出了些許汗水,他原不想去看亡命之徒的臉,那人搬完花,卻在他的面前立定,朝他行禮,嗓音聽上去極其疲累。

    “前輩大德,來日定當報答。”

    黃老九眉毛微微一揚,柺杖在地上劃拉,往前走了一步,笑道:“談什麼來日,要是來日老夫歸天了,你豈不空口說白話。”

    黑衣人:“……”

    “小子,你要住幾天?”

    黑衣人猶豫道:“興許要盤桓月餘。”

    黃老九走到屋檐下,與黑衣人擦身而過,進了房門,站在黑暗裏說:“你離開之前,這院子裏的灑掃劈柴,洗衣服曬被子,還有那兩盆菊花,都歸你管了。做不好就滾出去。”黃老九側過頭,但沒有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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