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奇五家中提前預備下一桌酒菜,沈書吃了纔來,只是陪坐,喝了一碗湯,等鄭奇五慢慢喫完飯之後,從飯廳換去書房,擯退左右。
“鄭老才從松江回來?”沈書先開口。
“前日回來,我有一個早些年認識的兄弟,在松江發了財,便在他家中住了一些日子。借船那事老朽聽人提及,沒能幫上都元帥府的忙,甚是遺憾。我已吩咐家裏的管事,往後只要是小公子要用,就是我不在家,讓鄭四來說一聲便可。”
“晚輩承情不盡,今日前來,非爲此事。”
“那是何事?”
“之前鄭老不是說過,衛家的靠山,倒了一座,事後想起來,當時該問問清楚到底是哪個?”
鄭奇五現出爲難的神色,側着身子倚在扶手上,嘖了一聲。
“這真不知道。就連衛家靠着蒙古的幾個大老爺,也是手下人聽來的。”
“從何處聽來?”
“此前我要盤他家的米鋪,便叫人去打聽過,是從其他米商,和衛家米鋪裏做事的人那兒得知,衛焱隴的父親,在大都認了兩門乾親。怎麼認上的,由於年代久,底下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延續至今,關係尚在。至於倒了的那一座,雖無法確證,但是去年年末,大都方面的顯赫人物,依我猜測,就算不是丞相,恐怕也是丞相一派。”鄭奇五略作停頓,以探聽的口吻接着問沈書,“衛家是有什麼不妥嗎?”
沈書沉吟片刻,露出笑容:“元帥一進城,衛家就慷慨解囊,至少也是個識時務者。”
“那自然是。”鄭奇五神色顯得猶豫。
“鄭公有話不妨直言。”沈書道。
“衛家傳至今日,是一代不如一代,說來慚愧,我與衛家老家主曾也有過些許交情,但年輕氣盛,聽不進去話。現在想來,行商一道,衛老家主,可以當得起老朽稱一聲‘恩師’。”鄭奇五神色間顯得惆悵。
應該是想起舊事,對衛老家主的音容笑貌不能忘懷,又或者曾經也有一些難以釋懷的事情發生。沈書靜靜等待。
少頃,鄭奇五道:“讓小公子見笑,不過後來疏於走動,爲了盤下米鋪,也曾腆着老臉同衛焱隴提起舊事。”
“他是什麼反應?”
鄭奇五一哂:“此人八面玲瓏,嘴皮好用。不過這筆買賣是我做得虧了,成王敗寇,不提也罷,背後說人,反倒失了風度。還請小公子恕罪則個。”
“鄭老不便提不提也罷。”沈書答得爽快。心裏轉動念頭,看上去鄭奇五對衛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只有一條線索有用,便是衛家在大都的靠山是去年底倒下去的,鄭奇五覺得也許是脫脫或者依附於脫脫的蒙古宗親權貴,這也是一個方向。
接着,鄭奇五又說了一席十分意味深長的話:“衛焱隴之子,叫衛濟修,字清藻,乃是一個現世活寶,成日只知道鬥雞走狗,以衛家的財力,手底下結交了一幫江湖散客,喫喝嫖賭樣樣都行。近來,着人四處尋訪寒食散的方兒。”
話至此處,鄭奇五便不再說下去。
沈書笑了笑,陪鄭奇五吃了會茶,閒話一番。走時鄭奇五吩咐人把從松江帶回來的土布、風鵝風雞給沈書帶上車,大大小小的盒子佔了馬車半壁。
前線有信,在外邊跑了一整日,沈書本有些倦了,想早點上牀。有人送了紀逐鳶的信來,沈書把脫下的鞋重新穿上,走路架勢都有些春風得意,一頭扎進書房拆看起來。
沈書的眼神黏在信紙上,一隻手從屜子裏拿收信的匣子,冷不防匣子險些掉在地上,他連忙拿過鎮尺把信箋壓住,再將匣子四平八穩地端在桌上,揭了蓋兒。
紀逐鳶的信上說,已從蕪湖回調到太平府,九月發兵集慶,鎮日帶兵操練,新兵蛋子還給他起了諢號叫山魈。
山魈這麼醜。沈書看得臉上有些抽搐。他想起晉人葛洪在抱朴子中有述:“山精形如小兒,獨足向後,夜喜犯人,名曰魈。”果然看見信上接下去說:“兩軍對戰,常遇夜襲,唯有反覆夜間將人驚起,提高兵士應戰速度,可大利於實戰。便有一小卒竊與人言山魈名,是以得名。”
沈書一面看信,一面搖頭。
裏頭又說起前幾天與人去偷雞喫,被人家放狗追得一氣爬上丈許高的老樹,嚇得魂不附體。
沈書心想,這顯然是在逗趣。以紀逐鳶的身手,打狗還不是隨隨便便,究竟有沒有偷雞這回事還要當面的時候問他才知道。
洋洋灑灑數千言,沈書將燈移近前照看,紙上還有微黃的一點污漬。沈書低頭把鼻子湊過去嗅聞,似乎是肥雞的油味。
一時間沈書懷疑起來,莫不是還真的去偷了雞喫?
末了,紀逐鳶說,可有什麼想要的,得了不少金銀珠寶的賞賜,另外他打聽到等打下集慶,元帥將論功行賞,即便不賞官位,也有不少的一筆錢財和一批美人嬌奴。讓沈書好好想想對宅子風水可有什麼想法,要添什麼東西也可以寫在信裏。
這不着急,就是到了集慶再跟紀逐鳶商量着佈置家裏也行。
他哥在信裏用了個“弄”字,原話是說,哥去弄來。沈書看得一肚子腹誹,這要怎麼弄,用腳後跟想也知道,許是打算打仗的時候把無主之物順手牽來。這就算了,從前是沒錢,沒人要的東西撿就撿了。如今既有錢,該怎麼買來還是拿錢買的好。
等見到紀逐鳶得跟他好好說說。
至於美人嬌奴,這便是打到一地,搶人口,主要是搶當地富戶有的驅口,也有見人標緻就搶的,這不少見。顯赫一時的張珪,後代因被牽扯進泰定帝與文宗皇帝的皇權爭鬥之中,混戰時女兒遭到奸|污,納作妾室。紅巾殺到和陽,也搶掠女人,直至朱元璋嚴令送還,纔將有家有口的婦人還給夫家。自然,沒人做主沒人喊冤的不白人口,搶也便搶了。
人命之微賤,搶一個人有時竟不比搶一頭耕牛來得事大。
沈書突然回過神,將信細細又讀過兩遍才收起來,只覺得心中悵惘,起身去開了窗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