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逐鳶把餅叼在嘴上,到河邊飲馬,他把繮繩卡在馬鞍雁翅下方,從潺潺流動的河裏掬起水,潤溼幹餅。紀逐鳶一臉乏味地喫着他的餅子,腮幫拉鋸一般活動。
魯生小心翼翼靠近過來,他的馬自覺靠到紀逐鳶的馬旁邊,正在喝水。
“多謝恩公,大恩大德,卑職來日必當報答。”
紀逐鳶脣畔彎起些微弧度。
“恩公不信?”
紀逐鳶喫完了餅,側過臉打量魯生,他不笑時氣魄逼人,魯生不禁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你這句話,我曾經也跟人說過。”
“恩公的恩公?將軍如今出人頭地,想必是已經報答了人家的恩情。”
紀逐鳶搖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棉甲,將頭上裹巾解開,以手指鬆了鬆頭皮,再重新裹上頭巾,在水裏洗了手。
魯生這才聽見紀逐鳶的回答:“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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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慶南門外,陳埜先部隊的中軍帳中,飯喫到一半,倏然一陣巨響,帳門外離得最近的數十人,依照安排持械涌入。
牛皮門簾被人擠滿,少頃,一具渾身裹覆着鎧甲的無頭屍被人從帳內擡出,他的頭卻還在帳中。
陳埜先手指搭在桌上,彈動不已,被綁着按在地上的張天祐讓人塞了嘴,喉中嘶啞出聲,卻已沒什麼力氣,只是雙眼通紅,喘息不止地望着不遠處滾落地上的人頭。
此刻,陳埜先的副將抓起郭天敘的頭。
沾滿髒污的側臉從張天祐眼前一閃而過,他喉中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八名士兵險些按他不住,另一裨將手中長刀刀背在張天祐試圖站起的右腿膝蓋猛力向下一斬。
張天祐控制不住身體,整個人隨之側翻,跪倒在地。他的鼻翼不住翕張,雙眼死死瞪住郭天敘的臉被一塊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包袱布裹了起來,副將馬馬虎虎紮了一個結,提在手中。
“元帥,這杯酒,濁了。”一人慾上來給陳埜先換酒。
陳埜先乾脆利落飲盡杯中物,嘖了一聲,任由淡淡血味化開在舌尖。他站起身,緩步來到張天祐面前。
張天祐粗重的喘息聲愈發明顯,兩腿徒勞在地面上蹬踏,試圖後退。陳埜先麪皮一陣顫動,往事令他眼孔激劇收縮。他的視線離開張天祐,耳朵裏卻能清晰地聽見張天祐的呼吸聲,那是人在極度恐慌下短促呼吸的聲響。
“大元帥、右副元帥,這筆仇,不要找我算。若非朱元璋過於狡猾,我數次設計引誘,他皆不上當,今日二位也不會做刀下鬼。有什麼仇怨,還是要回去找自己人,關起門來算賬。”
帳篷內一陣悶響,似乎什麼東西滾在了地上。
軍陣前齊整的十二匹戰馬,正在靜靜等待主人上馬。
陳軍大營,在天已黑了之後,方纔起鍋造飯,炊煙散入夜空,各營兵士只待一頓飽餐,今夜便要全殲來犯的紅巾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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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逐鳶率領兩千人,急行軍奔赴集慶,陸續便有潰逃的紅巾軍加入。他按照吳禎的命令,派出數十名喬裝的散兵四處遊蕩,沿途留下火堆灰燼,作出歇腳之態,四處大聲談論陳埜先投靠紅巾的消息。
抵達集慶附近時,逃出的士兵多有受傷,且隊伍規模越來越大,最多的一隊人馬,竟有上千人。這上千人邊打邊退,追兵亦是損失慘重。紀逐鳶把手下人分作兩百人一隊,在集慶四周迂迴遊蕩,沿高處道路,以樹林和雜草作爲遮掩,全軍中弓手共計一千二百人,配備的弓|弩十分充足,悠遊着往西前進。
天快亮時,紀逐鳶得到準確消息,郭天敘與張天祐已經被殺,陳埜先與元將福壽聯合,追擊驟失主帥的紅巾軍。
一衆將領經過商量,決定聽從吳禎的安排,將現有的八千餘人分作五路,迂迴撤往溧陽方向。
紀逐鳶仍帶領從溧陽帶出來的兩千人,押後等待追兵和潰逃的紅巾軍。
此時探哨紛紛趕回,紀逐鳶將人一點,只留下百餘騎兵,讓晏歸符帶步兵趕回溧陽。
接着便領這百餘人一路向另一方向狂奔,每十數裏便停下來休息,沿途留下篝火灰燼和馬蹄印。
及至第二天傍晚,紀逐鳶所率領的一百一十三人,全員回到溧陽大營。
烈風拉扯得軍旗張牙舞爪,吳禎頂風從帳內走出,馬隊已出現在不遠處官道上,囂張的塵土被踏得四散飛揚。
紀逐鳶滾鞍下馬,風塵僕僕趕來。
吳禎把住紀逐鳶的手臂在,示意他進帳內再說。入內後,紀逐鳶環視一週,尚有十數名領兵已圍坐成一圈,內里正在喫飯。
此刻衆人霎時安靜下來,吳禎拍了拍紀逐鳶的肩,示意他坐到晏歸符身邊去,那裏有一個空位,彷彿吳禎早已料到他還能趕得上這頓晚飯。
紀逐鳶埋頭一頓苦喫,只聽衆人說話,卻不插嘴。他料定已有跟隨郭、張二人攻打集慶的將領,將集慶方面的詳細情況告知過吳禎,滿眼都是食案上的白水煮羊腿。
晏歸符則在旁邊拿小刀幫紀逐鳶把羊腿肉從骨頭上剔下來。
沒有蘸料,紀逐鳶也喫得津津有味,末了,喝乾碗中烈酒,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紀逐鳶,你喫好了?”吳禎在上座詢問。
紀逐鳶這才發覺帳中衆將領都在看他,就手擦了嘴,中氣十足地答道:“喫好了!”
“那衆位先散,清點兵馬,半個時辰後拔營。”隨吳禎一聲令下,餘人匆匆出帳,吳禎道,“小紀,留一下。”
紀逐鳶與晏歸符對了個眼神,晏歸符略微點頭,出門先去點紀逐鳶手下的兵。
帳篷內的行軍牀早已不見,吳禎平日用的沙盤也已收起,有人進來收拾食案,也要裝到車上去,這就搬出帳篷。
“你帶騎兵離隊,上哪兒去了?”吳禎在帳篷角落的小馬紮坐下,收拾他的另一雙皮靴。
“把陳埜先帶溝裏去。”紀逐鳶答道。
“確定他翻船了嗎?”吳禎分出一隻眼睛看他。
“還不能確定,卑職照着大人的吩咐,沿途散播陳埜先投靠紅巾的消息,只要是義兵,應該都聽說了。最遠抵達金壇,金壇附近是盧德茂的地盤,我派了探哨,陳埜先先是帶着他手下的主力追出,爲防我軍分散,他將自己的隊伍也散開,我帶的一隊人全部騎馬,陳埜先自會以爲我軍重要將領集結成小隊先行一步,於是他帶人親自追趕。但他的隊伍並非全是騎兵,我邊走邊等他,始終保持只領先十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