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193章 〇
    十月大都,天氣寒冷,這夜飄起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室內傳出老者的咳嗽聲。

    爐膛內通紅的炭火照出康里布達輪廓分明的下巴,他側身向窗戶說了句:“九爺,待會吃了藥就睡,甭折騰了。”

    黃老九靜靜躺在榻上,與房外的年輕人一壁之隔,帶着濃重痰音的說話聲響起:“死不了。”他深深凹陷的眼睛直突突盯着蛛網糾結的屋頂,輕飄飄地問了句,“你的事什麼時候辦完?老在我這裏待着,是要帶累老頭子不得好死嗎?”

    康里布達一哂,以厚布墊手,裹住藥壺耳朵,一根手指頂住壺蓋。

    熱騰騰的藥汁激起一片白氣,放肆地從碗沿邊奔逃而出。不用喝,聞藥味就知,那味道定然很不好。

    黃老九起身喝藥,覆在人中上的花白鬍須隨他喝藥的呼哧聲抖動不已,喝了兩口,便停了下來,從門口的微光裏打量端端正正跪在門外廊下的年輕人。

    “進來,把門關上,陪我說會話。”

    康里布達不動身。

    黃老九冷哼一聲,斥道:“雪風天,門開這麼大,是想凍死老頭子不成?”

    康里布達只得挪到屋裏,掩上門,將新掛上去沒幾天的棉簾放下來。室內開了半扇窗,炭盆只有晚上睡前烘烤一會,黃老九的處境不算太難過,他資歷老,熟人多,總有幾個“小東西”要來巴結,或者圖他指點個半句手藝,或者指望把老頭子孝敬好了,能承他那點身後財。

    是以也有人注意到,黃老九的屋裏收了一個小徒弟,終究沒人敢來過問。生怕脾氣古怪的黃老九揮舞銅杖一頓好抽,傷筋動骨的不值當。

    “外頭怎麼樣了?”黃老九端着碗問。

    “行樞密院立在揚州,淮南江北剿寇諸事盡歸此處。”康里布達說,“天子迴鑾後,象輿已獻上,未能博得龍心大悅,反而捱了一頓申斥,象舍也已拆解,死傷衆人家眷在留守司門外堵了幾日,您拿出來的銀鈔已經散發下去。”頓了頓,康里布達換了個話茬,“皇帝有意行郊祀,已吩咐右丞相籌備,要求典禮從簡,齋戒,拜祖宗。皇太子祭太廟。聽傳聞,庚申君近來也無心宴飲,常常靜坐一日夜,無召幸,也不臨朝。高麗皇后宮中有傳聞,帝君夜不能寐時,也提起過脫脫丞相。”

    “讓你說外頭。”黃老九不悅擰眉。

    “還是那樣,與劉福通戰了幾回,互有勝負,未能大破香軍。”

    “達實巴圖爾不行,李察罕何如?”

    “駐守虎牢,按兵未動。”康里布達催促黃老九喝藥。

    黃老九渾濁的老眼,從碗邊盯住康里布達,半真半假地說:“你前些日子離開大都,去了誰的地盤?”

    康里布達心中一震,垂下眼睛,避開黃老九的注視,手指摳起地上鋪的獸皮毯,將絨毛捻成一團,在指間搓弄。

    “您老不是不想知道這些事嗎?是私事,家裏人受了重傷,通信不便,見到人才知道是言過其實。”

    “你的家裏人,在南邊吶?”黃老九一口喝乾了藥,連碗底沒有濾淨的藥渣也一氣吞了下去,“該不是效力於賊寇,險些讓官軍殺了吧?”

    康里布達沒有回答,收起藥碗要出去,身後黃老九又說了一句:“你知道爲人君主,最忌憚臣子何事?”

    “謀逆。”康里布達毫不遲疑地答道,回頭只見黃老九縮進被子裏,唯有頭露在被子外,他還翻了個身,只餘下華髮凌亂的後腦勺給康里布達。

    就在康里布達以爲黃老九已經睡着,打算退出門外時,老者似乎虛弱的沙啞聲音緩慢地說:“去歲將盡,我與人喫酒,雲都赤中,一名要員,奉旨離京,據說是去高郵城。前幾日我告病時,這位故友來看老頭子死沒死,提到太師已至騰衝,移居阿輕乞之地。”

    康里布達皺眉道:“連您也知道了。”

    那意味着此事不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弄權者皆鉅貪,多有不義之事,天子未必不知。”

    “可是象舍畢竟作罷……”康里布達遲疑道。

    “火燒到房子上,怎麼也要輟飲數日。劉賊聲勢浩大,是要有一陣睡不安穩。好不容易爬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哈麻不會允許太師翻身。”黃老九一陣劇烈咳嗽,悠閒地嘆了口氣,“殺人,誅心。你也去睡,夜裏別弄出動靜,我睡得淺。”

    被子裏伸出來一隻枯瘦的手,搖了搖。

    ·

    十月高郵,燈下舒原披着一襲布衣,將信封進一個紙套子裏,套上一層桑皮紙封好,再以油紙包好,另有一份捆紮好的土產薄禮在桌上,拿棉線交叉串繫上,朝門外喚了一聲“三狗兒”。

    便有一個袖子遮不住手腕子,褲腿遮不過腳脖子的小子進來。

    “你打聽打聽,送到和陽城這間鋪子上,東家姓鄭。這封信給那家的夥計,託他轉交給東家。這是信物,五兩銀子歸你,這兩串錢,給米鋪的夥計。若有人問,就說你從蕪湖過去,是一個姓李的人遣你帶一份禮過去報平安。”舒原喚來家裏小廝,帶三狗兒去換衣服,衣服乃經特製,換好之後,叫到跟前,打量一番,又用手摸了摸他的袖管,拍拍他的胸口。

    已是秋冬之交,穿得厚實,摸不出什麼。信都藏在夾層裏,縫得不露痕跡,除非把衣服徹底剪開,斷不會露餡。

    做完這些,舒原把明日一早要用的名冊取出,與另一位糧臺上的趙書吏送來的名單對照。直至二更,方纔洗腳去睡。天不亮時,舒原家中廚房便漫出一片熱氣,整座院子在青濛濛的天色裏醒來,僕役開始灑掃。

    舒原早起一定要喫茶,之後用飯。飯後親自提了食盒,到關押孫捴處,送去食水。

    院子裏地面結了霜,走路務需十分小心,以免滑倒。見有人殷勤,舒原沒有流露出內心的厭煩,反示意跟班取了半吊錢給看守。

    逼仄的陋室裏臭氣熏天,喫喝拉撒俱在方寸之間,髒污成一團的人形蜷在牆腳,唯有手腳並用朝門口爬來時,才能讓人勉強分辨出哪裏是手。

    舒原蹲在地上,將食盒裏的碗碟一樣一樣推到孫捴面前。好好的人被關了半年,渾身上下,傷口無數,要不是天冷,早就從傷口中長出蛆來。生人靠得太近,

    孫捴便會嚇得狂呼亂叫起來,看守們或者拿石塊堵死他的嘴,或者一頓鞭打,打到他沒力氣叫嚷爲止。

    數十步外,看守們圍聚在一間勉強不透風的屋子裏分錢,繼而摸起骨牌來,嬉笑之聲不絕於耳。

    舒原稍微放鬆下警惕,扭頭對孫捴低聲說:“回回已出城了,那日你當面斥罵……話說得太重,上頭又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要脫困,只有圖謀自救。孫待制,我敬你中過進士,乃有學之士,須知曉要識時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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