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284章 二八三
    “阿魏,去地窖取一罈積年的女兒春來,我記得還有一些。”韓娘子突然吩咐道。

    沈書看了她一眼。

    阿魏關門出去。

    韓娘子微微一笑,爲朱文忠斟滿酒杯,她自己也取了一個杯,給朱文忠敬酒。

    朱文忠含了一口酒液,竟難以下嚥,不自然地飲盡杯中物,心虛地看一眼沈書,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朝韓娘子說:“咱們去房裏說。”

    韓娘子拂開朱文忠的手,盈盈一笑,爲自己添了第二杯酒,示意沈書舉杯。

    “阿魏說沈公子酒力不佳,便以茶代酒,受奴家一杯敬酒。”韓娘子先就一口飲盡,她手指扶杯,露出一段皓白光滑的脖子。

    沈書沉着臉喝了這杯茶,心裏當真說不出的滋味,再看韓娘子時,她薄有醉意,粉面嬌嫩,惹人憐愛。

    “去房裏說罷,沈書他也不喫酒,你叫阿魏去取酒,先就把自己喫醉了。那幾壇女兒春,不是說是你爹爲你備着將來成親時用的麼?怎現在就拿出來吃了。”朱文忠話音未落,便要扶韓娘子到房裏去,連連朝沈書使眼色,急得是一頭的大汗。

    “說了不必急在今日,韓娘子醉了,你扶她去休息吧。”沈書道。

    韓娘子雙臂往朱文忠脖子上一環,朱文忠就勢便把她抱起來,出了房門。頓時冷風涌入室內,衝散屋裏的酒氣,沈書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喝。

    只喝一口,沈書眉頭微微一揚。這麼淡的酒,常年在酒館作陪的韓娘子,喝兩杯就不勝酒力了。再看朱文忠被套得牢牢的,燈前月下,嬌滴滴的美人在懷,只要韓娘子叫人取她成親纔要啓封的女兒春來,絕情的話怎麼還能說得出口。

    沈書搖搖頭,自斟自飲起來,一桌好菜,大半進了他的肚。等了半個時辰,阿魏纔回來,跪坐在席上,要來服侍沈書喝酒。

    “你取的女兒春呢?”沈書按住酒壺。

    阿魏一愣,笑意退去,鬆開酒壺,坐直身子,靜靜注視着沈書說:“朱公子來我們這許多回,都是我陪在旁邊伺候,聽過不少公子的事呢。”

    沈書微微一笑,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屈起一條腿,他的手肘壓在膝頭,從酒杯邊緣端詳阿魏,小口啜酒。

    “今夜一見阿魏姑娘,卻與清晨時候不大一樣。”早上沈書起來的時候,阿魏侍奉他十分恭敬,現在同沈書獨處一室,笑容裏全無那股柔順討好,平添了一絲剛毅。

    “今夜再見沈公子,同昨夜爛醉如泥的狼狽相一比,卻也周正不少。”阿魏冷冷覷沈書,“人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規矩沈公子不會不懂吧?”

    沈書不禁有些讚歎,手裏捉着杯,打量阿魏。

    阿魏臉色微微發紅,不滿道:“瞧什麼瞧?當我同你客氣是麼?沈公子要做君子,便不要到咱們這兒來,壞了朱公子同我們娘子的好姻緣!”

    沈書實在想不到,僅憑几句話,幾人之間的神色,阿魏就看出他是來棒打鴛鴦的。一時不僅不覺得阿魏無禮,反而覺得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實在高明。

    “我沒有要做君子,也不是來壞他們的姻緣,再則,阿魏姑娘,這並非一樁好姻緣。”沈書取了個乾淨的杯子,給阿魏斟酒。

    阿魏瞥了一眼酒杯,沒有去拿,不服氣道:“我早已聽說了,紅巾要拱這朱大元帥爲王一方,朱公子是吳王的外甥,少年英俊,韓娘子的風姿你也見過了,郎才女貌,可堪般配,怎麼就不是一樁良緣了?”

    “朱公子才滿十七……”

    阿魏把眼一瞪,怒道:“嫌我們娘子老麼?”

    沈書覺得阿魏生氣的樣子也挺可愛,活似一隻張牙舞爪的小雀。沈書搖頭,放下酒杯,正色對阿魏說:“朱公子一直在應天,乃是因爲他年紀尚小,前年他爹帶了他投奔舅舅,兩年間悉心教養,請了不少師父輪番上陣,教他詩書六藝,日日勤練騎射,自然不是學那些個富家子弟,聊以自娛。他舅舅手下不缺人才,但無論如何,總是自家人最親。他先前有一位哥哥,終年輾轉征戰四方,用不了多久,這位朱公子也是如此。我不知韓娘子作何想,阿魏姑娘,若你嫁了一位郎君,他卻常年不在家中坐,又有什麼意思?那時候便只能唱一曲‘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了。”

    “我聽人說,也有打仗帶女眷的。”阿魏理直氣壯地駁道,“你當我們娘子沒有打聽過麼?”

    “旁人或許可以,朱大元帥自己都不帶女眷,”沈書想起郭英來,頓時噎了一下,喝了口酒掩飾,接着又說,“他的規矩便是不讓帶家眷,到時候經年累月地把人丟在應天,真要等到人老珠黃麼?再說我們乾的都是造反的勾當,說個不吉利的話,今日尚且不知明日的命數。”沈書阻住阿魏的話,“娘子像同朱公子交了心,一片真情難得,只是姻緣天定,若無天時地利,僅憑兩心相許,不算是好姻緣。”

    阿魏咬了咬牙,按捺着怒意,憋出一句:“還不是你這幫閒的在使壞。”

    原來阿魏以爲沈書是陪朱文忠喫喝玩樂的好兄弟,不過身份不能同朱文忠相比。沈書看阿魏的表情,她像有點恨上自己了,沈書一哂,搖頭道:“我爲你們娘子好,朱公子家裏管教甚嚴,娶誰做妻,他自己未必能拿主意。既然他們兩人到房裏去說了,阿魏姑娘找我無用。”

    阿魏騰地一下起身,手裏拿着酒杯,想潑到沈書臉上,一時沒下得去手,恰好沈書擡眼看她,她臉上一紅,一口把酒喝了,酒杯杵在桌上,扭身便走了。

    那酒杯沒有放穩,歪了一下倒在桌上,還滾了半圈。

    沈書盛了一碗放糧的小米粥,喝完起身。

    外面天已黑了,朱文忠不知道跟韓娘子歇到哪間房裏去,夜裏宵禁,酒館中卻有人留宿,應當是近來禁令稍有放寬。女子領着醉醺醺的男人到房中續杯,每一扇門後,都有一盞不明亮卻溫暖的燈。

    阿魏提着燈籠出現,她似乎不生氣了,說話既不殷勤也不冷漠,帶着客氣和疏離:“娘子吩咐爲沈公子備了一間房,此刻離開或許會有麻煩。”

    “有勞姑娘。”橫豎紀逐鳶不在家裏,歇在哪裏也是睡覺罷了。

    躺在昨夜的榻上,沈書突然發覺,離開和陽後,也許是換了一處住宅,他對“地點”的依賴,遠不如對人的眷戀。加上常州之行,跟紀逐鳶一起,便是在荒郊野外過夜,也像是在家裏一樣能睡得踏踏實實。

    果真,人是會隨年紀增長而不斷變化。歲月悄然無聲,卻在每個人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跡。朱文忠戀上了韓娘子,李恕跟了朱文正,舒原少了意氣風發多了沉默寡言,晏歸符死裏逃生,一場大病抽絲剝繭地摧毀他的身體和精神。沈書迷迷糊糊地想得睡着了,醒得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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