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292章 二九一
    街面上熙熙攘攘,有貨郎從長街盡頭挑着擔出來,婦人將裝了貨郎整日間要用的毛巾、葫蘆、油紙包好的炊餅、裹頭巾一應雜物的褡褳往丈夫肩頭上掛好,揮手作別。

    貨郎經過穆華林的身邊,不禁多看了一眼。

    穆華林叩響沈書的家門,不片刻,聽見一個小廝應門。

    “是穆先生,少爺不在家呢。”開門的是周敦,個子拔高了些,瘦得跟個竹竿似的。

    “今日不當值,來找黃老先生下兩盤棋。”穆華林解下腰上的酒囊,往周敦面前一晃,“給他帶了好酒來。”

    周敦側身讓穆華林入內,看着他進了黃老九的房間,想了想,喚來另外一名小廝,叫他到公府裏給沈書報個信。

    沈書陪朱文忠在議事廳,直到午飯方散了出來,陸約在外頭早已等得久了,沈書洗手時,陸約過來在他耳邊小聲說話。

    “既然不找我,我就不回去。報信的人回去了?”沈書看陸約點頭,知道家裏來的人已經回去,不再多問,照常在朱文忠那裏用完午飯。

    飯後朱文忠要歇覺,沈書便去隔壁坐着,正是喫得酒足飯飽,有些犯困,索性坐在椅子裏,閉目養起神來。

    家裏穆玄蒼的屋子昨晚沈書親自收拾過了,早上又確認過一遍,絕無遺漏。穆玄蒼素來不與沈書書信往來,有什麼都是當面說,沒有信件要處理。穆玄蒼從穆華林手裏搶走了王族金印,是同也圖娜商量好了要聯手通喫的話,那暗門便站在了胡坊背後。但也圖娜的言行,和穆玄蒼平日的表現,他不像是早有預謀。穆玄蒼還一直在同沈書商量和猜測穆華林扣下也圖娜意欲何爲。

    要是一開始便想好要吃了穆華林這一局,穆玄蒼來找沈書說起也圖娜時,便應該給他挖坑下套,通過沈書,透露一些錯誤信息給穆華林,甚至利用沈書套穆華林的話。但穆玄蒼並沒有,反而,他更像是在充當沈書的眼線,沈書要確認也圖娜的情況,他也只透露了也圖娜的情況。再則,王族金印的消息,是穆玄蒼打聽得來的,穆玄蒼同自己分享了這個情報。

    不過兩天,一切都變了。前天晚上穆玄蒼來找沈書,兩人都懷疑穆華林是和也圖娜一起給她爹設了個圈套。

    那間房子地下埋了毛竹管,裏面填滿炸|藥,目標是誰?

    這樣的手法讓沈書想到了一個人,左司尉洪修當年便是在大都執行任務,經歷一場爆炸之後,折了腿,死裏逃生。

    如果左司尉要報復穆華林,才找到自己頭上來。

    沈書睜開眼睛,牽扯眼球的酸脹感已經退卻,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

    左司尉說跟穆華林有要命的交情,讓自己給穆玄蒼帶話,說他不會回暗門,叫穆玄蒼撤去監視他的人手。接着,沈書去了趟常州,回來後得以和穆華林通氣,穆華林說可以收下那兩個銅場,於是林鳳再找上門來,沈書答應收下銅場。正月採礦的賬本送回來,沈書已經過了目,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沈書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咬住嘴脣,徐徐籲出一口氣,換了個思路。如果左司尉要收買自己,兩個礦場顯然是不夠的,左司尉還會有源源不斷的好處送上來。他圖謀的是什麼?

    是穆華林的性命嗎?

    茶杯傾倒在桌上,滾了兩圈,掉下桌沿時,沈書伸手接了住。沈書定了定神,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他用力吞嚥了兩下,只覺頭疼得很。

    既然交換也圖娜的地點是穆華林定的,那些炸|藥,應該也是穆華林安排的。穆玄蒼卻似乎並不知道地下埋了炸|藥,否則前夜他就會說。穆玄蒼卻說讓沈書等他昨晚回去,再把一切一五一十告訴他。然而穆玄蒼的房間已經搬空,連衣服都帶走了,至少在昨天一早出門時,穆玄蒼已經決定要離開,還留下了那張字條。

    是昨日的大雨幫了穆玄蒼,穆玄蒼不可能連天氣都算到,但這一場大雨,讓炸|藥無法引燃,穆華林只能徒手同他對戰。如果穆玄蒼真的不知道地下有炸|藥,穆華林原本想要炸死的到底是胡坊坊主,還是也包括穆玄蒼在內,這便無從揣測了。

    如果坊主死了,繼任者應該是也圖娜,她與穆華林聯手的話,胡坊的利益便會與朝廷的利益一致。穆玄蒼要是殞命……

    暗門會落入誰的手裏?

    左司尉?雖然他說不會回到暗門,但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未必不會改變主意。想到左司尉,沈書腦海裏不禁浮現出已經死去的帖木兒。

    帖木兒死前遭到穆玄蒼的拷打,穆玄蒼撒了謊,顯然是要隱瞞此事,並不想讓沈書知道。到底帖木兒說了什麼,穆玄蒼會直接殺了他?那日帖木兒突然暴起殺死了同伴赤沙。

    赤沙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驟然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沈書起去開門,朱文忠精神奕奕的臉從門裏擠了進來。

    “走,練箭,今兒可沒下雨。”朱文忠把沈書的弓和箭也拿了來,他自己則早已把弓挎在身上。

    沈書愣了半晌,接過自己的弓,從荷包裏掏出扳指戴在拇指上,背好箭簍,收拾心情陪朱文忠去練騎射。

    夜裏沈書回到家裏,穆華林已經離開,沈書下午心不在焉,摔得一邊膝蓋青了。

    燈下,黃老九替沈書揉開藥酒,老人掌心的皮膚粗糙溫暖,藥酒味刺鼻,沈書打了兩個噴嚏。

    黃老九斜乜他一眼,塞緊酒瓶口,嘴角下拉,神色間無法看出他的情緒。他把酒瓶放到桌上,盯着沈書問:“住在你家裏的兄弟,走了一個?”

    沈書笑道:“師父告訴老先生的?”

    “唔。”黃老九凹陷的臉皮緊緊貼在骨頭上,老人斑在夜晚更加明顯,濁重的眼珠輕輕轉動,舔了一下乾燥的嘴皮,淡道,“我也是剛得知,明天你要給老頭子做壽。”

    “胡坊的人走了,咱們家裏可以賀一賀,老先生有什麼想喫的,儘管說來,我叫人預備。”沈書低垂眉睫,把藥酒瓶握在掌中。

    “那就弄兩個羊腿,銀魚蒸蛋。”黃老九端起清水喝了一口,“少招惹雲都赤,像你這樣的,他殺起來跟切瓜沒有兩樣。不與你相干的事,要學會關上耳朵,縫上嘴巴。”

    漫長的沉默過後,沈書道:“要是自己的朋友牽扯其中呢?”

    “無論什麼時候,保全自身,方能保全旁人。明知一件事很危險,不能確定做了有用,這樣的犧牲就是雞蛋碰石頭,雞蛋碎了就完了,石頭分毫無損。沈書,你很聰明,該知道怎麼選。逞一時意氣,有時候未必能幫到你的朋友,反而可能害了他們。真正的朋友,知道什麼時候向你開口。如果他不願意開口,那意味着得到你的幫助,比讓他自己承受更令他痛苦。”黃老九輕輕咳嗽了一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誰都只能陪伴旁人走過一段人生,終究人是赤條條來去,來的時候一個人,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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