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296章 二九五
    康里布達有氣無力地閉着眼,沈書以爲他睡着了,說話聲響起來:“我以爲沒命活着回來見你了,要是老高在,恐怕要去同穆玄蒼拼命。”

    沈書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勉強笑道:“他怕是拼不過。”

    康布達睜開眼,呆呆把屋頂望着,視線落在沈書的臉上,喃喃道:“我都記不清活着的短短二十年裏,曾有多少次死神就在對面望着我,他冰冷腐爛的臉貼到我的面前,我能嗅到他嘴裏散發出的臭味,是老鼠死後的氣味。”康里布達不由渾身一凜,向來紅潤的嘴脣因爲失血而灰白,“也許年幼時的噩夢,終會與人糾纏一生。”他棕色的眼珠一轉,說話聲很輕,帶着輕描淡寫的意味,“父親棄我於不顧,母親也……”

    沈書把手搭在康里布達手背上。

    “我爹有衆多妻子和孩子,對那時的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個病弱不起眼的小孩,沒了我,他還有許多健康強壯的孩子,他的夫人們還會爲他生育其他孩子。他卻是我唯一的父親,是我母親唯一的丈夫。他就像一尊遙不可及的神祇,我渴望他多看我一眼,但當他的目光真落在我一個人的身上,我又怕得渾身發抖。我替他收了屍,被敵人的回馬槍殺了個措手不及,他入殮時甚至沒有一件完整的衣袍。來應天的路上,父親脫了一件貼身穿的鎖子甲叫我穿上,在他死後,我把這件鎖子甲重新穿在他的身上,他氈帽裏的頭髮,已經白了大半。對了,我寫了一封信,你有辦法讓人送往大都胡坊嗎?”

    那該是康里布達給他母親寫的信,報告他父親的死訊。如果穆玄蒼在,送一封信去大都不過是小菜一碟,除非動用穆華林的關係,讓急遞鋪去送。否則朱元璋可是農民武裝,驛站當然沒得用,重重關卡,或者就得拜託衛濟修,衛家在大都還有生意。

    “給我吧。”沈書拿了信,說,“就不知道何時能送到。”

    “這我知道。”康里布達道,“也許信還沒到,她就什麼都知道了,不知道也圖娜會如何安置我爹的女人們,如今胡坊是她當家了。”

    “別想這些了,一門心思把傷養好,老高還在前線打仗,莫要叫他擔心。”

    康里布達笑着點頭,答了一聲:“是。”

    沈書隻字不提紀逐鳶回來過一趟的事,正如在紀逐鳶面前也不提康里布達就在城外,他自己不曾發覺,雖然兄弟倆都是穆華林的徒弟,他遠比紀逐鳶捲入這場風波更深。而一切是從結識了穆玄蒼開始的,渡江一役,紀逐鳶上前線,穆華林隨軍,將和陽的情報網交給沈書。那時康里布達坑了穆華林交給沈書保管的傳國玉璽,穆華林讓暗門追查,說好同沈書接頭的人是兀顏術。

    就是在這個時候,穆玄蒼找上門來,還易容變裝,謊稱是暗門的跑腿來送信,實則是要來親眼見識一番,穆華林收的徒弟究竟是什麼貨色。渡江前穆華林讓暗門跟蹤康里布達,伺機取回傳國玉璽,並將康里布達的行蹤報給沈書,同時交給沈書一些城裏可以動用送信的人員。現在想來,當時穆華林應該有兩方面考慮,一是他跟在朱元璋身邊,行軍途中,不便傳遞消息,二是基於穆華林對沈書的瞭解,也是有意讓他能夠獲知康里布達的消息。

    外面有人在說話,沈書睜開眼睛,扭頭去看書房門口,不片刻就有小廝來說,舒原回來了。

    “知道了。”沈書揮了一下手,拇指與食指分開,虎口卡在眉上,這一覺是從下午打從公府回來睡起,竟盹兒了快半個時辰。醒來後沈書便一直恍惚着,現在聽舒原回來,沈書心裏仍在轉動念頭,有些滋味頗有些說不出來。最近與穆華林的來往少了,打從穆華林收服穆玄蒼,許多事甚至不再被送到自己眼前來。紀逐鳶沒有看錯,穆華林是在把自己摘出去,但現在暗門背叛,下一步棋,穆華林會怎麼走?

    晚飯後沈書注意到紫藤已迫不及待綻出花朵,只是日暮之後,籠罩在一片陰沉裏,浸染成一片深色。

    舒原拿把扇子捐風,那日大雨過後,總是晴天,一天比一天熱起來。沈書到舒原的房中坐着,兩人盤膝對坐在席上。

    “這麼快就走,真是沒想到。”舒原說的是紀逐鳶,他以爲紀逐鳶會停留一段時日,不想他竟然只是來報信引路的。

    “所以康里布達的事我沒提,那時他還沒醒。”不等舒原問,沈書主動提起康里布達醒來後交代的事情,把胡坊的情況朝舒原說了,又道,“我哥不知道這些,只是那方金印落在穆玄蒼手裏,半道截殺老坊主的,恐怕也是暗門。他有個想法,說叫我們靜觀其變,朝廷一直就沒能動胡坊的馬,穆玄蒼既然跑了,這批馬一定不是給朱元璋。只要看是哪一方突然多出數千騎兵,這陣仗不會小,屆時便知道穆玄蒼究竟效力於誰了。”

    “胡坊不能傳書到漠北嗎?”

    沈書搖頭:“太遠了,干係重大,向來是認印不認人。”

    飛白在舒原腿上磨蹭,舒原拍了兩下他的頭,甚至沒有擡頭。

    “紀逐鳶是對的,數千騎兵,不是小數目,但願不是衝着我們來的。”舒原的手停留在飛白頭上,狗舒服得閉起了雙眼。

    “肯定不會是衝我們來。”沈書猶豫要不要告訴舒原,終於按下不提。沈書自己還有些沒想明白,舒原來跟他最晚,有些事聽得一知半解,不如不說。

    喝完一壺茶,沈書到書房裏寫名單,完事便早早睡下,準備次日到鑄造局裏去要一批火器,因要另算,私下拿出一部分鑄錢及原料貼給鑄造局。賬目怎麼做須同蔣寸八通氣,至於在派到鑄造局那幾位門外漢的眼皮子底下多製出一批軍備來,就是蔣寸八的本事。

    而許達,竟隨李恕離開應天到前線去了,已經過了十數天,沈書突然想起來讓鄭四去看看許爹住的小院,小院人去樓空,收拾得整整齊齊,那院子是許爹被接來應天后,租來的一處寓所。鄭四帶了人找上門,被房主好一頓罵,不得已替許家結清了房錢。

    此事只得暫且作罷,應天府裏第一茬麥子正逢返青期,這一年的麥苗格外受到朱元璋重視,連着句容、溧水等地,均派了農官巡視。而小小公府,何來農官?無不是趕鴨子上架,將原本掌管案牘、後勤糧草,留守應天的駐軍,以及新徵入的民兵派到麥田裏去忙活。

    返青水澆過,便要追肥,成天忙得灰頭土臉。主公重農事,不拘是文武職官、普通百姓,都在地裏從早忙到晚。

    傍晚沈書回家,衣服都臭了,頭一件事就是洗澡。黃老九精神不錯,近日都上桌子喫飯,家裏小廝們讓沈書慣得有些沒大沒小,飯後一身力氣沒處使,就在院子裏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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