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不純臣 >第319章 三一八
    阮田的女兒縮在上了年紀的婦人懷中,怯生生地看眼前的陌生人,手裏的糖餅被唾液打溼,滴在婦人衣襟前。那婦人一臉焦急,並未留意,斜倚在門外,聽門內的談話。

    “若再見到您兒子那些朋友,大伯可認得出人來?”沈書神色和緩,低着嗓音問。

    “他們就是化成灰我也認識,若非、若非這些人哄着我兒,他又何至於……”

    說話的男子約有五六十歲,雙鬢斑白,滿面悲慟。劉青給阮田辦的喪事,父母定都目睹過阮田的死狀。

    “對令郎施以重刑的人,已被我們拿下,須交應天府處置。不出意外,當是要一命償一命。”一直沒說話的紀逐鳶開口道。

    沈書看了他一眼,不能在這裏流露過多疑慮,以免讓阮家人不安。沈書說明來意,他要查看阮田的來往書信、經手賬目。

    阮父沒有異議,將二人帶到阮田住的小院,院裏有小半畝水池,池中假山爬滿青苔,書房外遍植翠竹,門庭前桑樹枝繁葉茂,隱有江南富戶家中的風貌。

    “這都是,祖祖輩輩積下來的書。”阮父有意落後半步,他步態老邁,不到六十,便要拄拐徐行。

    沈書隨手翻了一下,書頁泛黃,如同深秋的枯葉,手指在邊角上稍用力一碰,就會掉下一塊來。當即沈書不敢再翻,把手裏的書放回去。

    “這裏是信件。”阮父拉開一個抽屜。

    門外響起女童哭鬧的聲音,阮母哄了兩句,只得把孩子抱遠。

    “這些您都清理過嗎?”沈書問。

    阮父搖頭:“我這孩子,從小主意大,也喜歡讀書,這些書當中一大半在他小的時候我已打算都扔了。自從蒙古人打進來,讀書哪能有何出路?人世間唯有一個關漢卿,蒙古朝廷唯其親貴不用,若有僥倖,無非是,宋金望族。”

    沈書聽他談吐不凡,猜測阮父早年間應該也是讀書人的,興許也曾懷過科舉夢,只後來不知何緣故,沒有堅持到底。書架上竟過半都是閒書,雜劇本子、志怪小說、前宋文人筆記,浙東一帶風物誌有十好幾本。

    “這是,他自己寫的……”阮父眼角泛紅,從一口鎖着的箱子裏,取出一本厚厚的線裝集子。

    紀逐鳶翻給沈書看,內容是阮田寫的一些詩,翻到後面,也有雜劇本子,都沒有寫完,往往略起個頭,寫到四五頁,就不能繼續下去。

    “令郎頗具才華。”

    阮父聞聽沈書此言,喉中哽咽,搖頭嘆道:“就是這些小聰明,害了他。”

    少頃,阮父深吸一口氣,從書桌下面拉出一個柳條箱子,開了蓋子上掛的鎖,揭開蓋子。

    “往來的賬目都在此,他當家後,我們做父母的再無過問。他也懂事,不到二十便聽他母親的意思,迎娶了倩兒的娘,夫妻二人,算得上相敬如賓。都是天命。”阮父拭去眼淚,略帶唏噓道,“成親前給他二人合八字,先生便道,五年內有一劫,翻過這道坎,就能攜手百年。媳婦沒有翻過去,留下一個還在喫奶的孩子。如今他倒好,先到地下尋他媳婦去了。倩兒還這麼小……”阮父驀然收聲,憑藉柺杖站直身體,“就是這些了,大人們是在這看,還是要帶回去?”

    “可以帶走?”沈書當然更願意帶走,這些東西少也得看大半日,他也不願打擾阮家父母的喪子之痛。

    得到阮父的同意,紀逐鳶去找人來收拾。

    沈書陪阮父在廳上坐,阮父雙目無神,像在走神,話也沒有半句。

    坐了一會,沈書還有一些問題,便開口問:“大伯家中怎麼一個下人也沒有?”

    阮父彷彿受了驚嚇,回過神時回答:“我跟他娘都是喫苦過來的人,自己就能做,況且,大人在州城住慣,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大姓和富戶都少,便沒那麼多做丫鬟雜役的,進山來的人也少,出入都不方便,若要喫這一口飯的人,多半也不留在這裏,早出去尋生路了。”

    “我看祝……老財的家裏,就有不少人服侍。”

    阮父臉色麻木,提起祝牛耳,他也沒有特別的反應,朝沈書解釋:“他招人挖礦,便有許多家眷無法安置,開春沒有糧種,雖然沒有明令禁止,其實就是不準,也沒辦法種地。祝牛耳與林放合開了一處鑄錢場,錢卻是用也用不盡的,他也怕出亂子,家裏用那許多雜役婆子丫鬟之類,也是給口飯喫的意思。大人看我家的宅院,是氣派,地方寬敞,照着蘇杭的園子做,一點家底兒都搭在泥瓦、花匠上了,後院的池邊也有不少名貴花草。”

    沈書問:“從江南買來的?”

    “多半都是那小子進山去挖的,他癡迷這些。祝老財新探的鐵礦,就是我兒帶他們去的。”阮父精神萎靡,瞥沈書一眼,又道,“大人還要問什麼?”

    沈書本也不想同阮父兜圈子,直言不諱地問了阮父這間宅子擴建是爲何。

    “我兒嚮往名士隱居山中,尋仙訪狐之說。那年他偶遇與他志同道合的一幫朋友,那夥人遍訪名川大山,交遊多了,我兒請他們到家中作客,一住數月,竟是在制堪輿圖。咱們這地方,古來產銅,南朝時曾因銅而富甲一方。我家祖上留下的那些地圖,拿在手裏也是廢紙一張,咱也不可能自己去挖,再則,讓達魯花赤老爺得知,有命挖沒命花,何苦來哉?”

    索性阮田便把這些標有祖輩探得的礦產地的詳圖,一起賣給這些山外來客,驟然暴富之後,阮田便屬意於擴建祖宅,想過富居山中,無事便讀書著書的生活。可惜好景不長,年初紅巾軍來後,徹底打破了阮田世外桃源般的寧靜。

    “祝老財,想趕走紅巾軍,自己霸佔一方。我兒也是這麼想。”阮父道,“造反無非就是,推翻朝廷,搶富戶的錢和地。朝廷遠在大都,山高皇帝遠,管不着咱們的。紅巾軍就不同了,他們本就是農戶、漁戶、鹽戶出身,可說無孔不入,窮得眼睛都紅。打從紅巾來後,我兒日日憂心如焚,難以入睡,生怕有人來打他搶他。現在人到了地下,終於不用受這熬心之苦。我和他娘,把倩兒帶大,給她找一戶好人家,這輩子不過如是了。沈大人,我唯有一件事想不下去。”

    沈書想要說話,見阮父情緒激動,只得按捺住。

    “我兒寄身天地間短短二十餘年,不是什麼罪大惡極之人,他一沒有殺過人,二沒有搶過偷過旁人的。人只要生下來,就是要死的,但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是這麼個死法。他的臉、他的嘴、手腳都……都……”阮父深深吸氣,卻壓抑不住胸臆中潑天的憤怒,聲音也越來越大,“人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我兒縱然不是什麼大善人,在這鄉里縣裏,也有一些俠名,也救過不少人性命。我見他那樣子……”阮父哽住了,嘴脣不住顫抖,那一刻悲從中來,難以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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