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開外殼的他,就再也藏不住裏面裝滿了骯髒還滲着令人作嘔的污水的內心。他怕噁心到別人,只有拼命地把自己武裝起來,不讓人靠近,才能夠有一絲睜開眼再多一天這個世界的勇氣。
沈溪聽得目瞪口呆,他察覺到周渡說話的時候身上的體溫愈來愈冷,趕緊往自己的小手裏呼了幾口熱氣,搓熱手心,去貼周渡的臉頰。
黑暗裏,周渡察覺到有個熱源正朝自己裹來,想也不想地偏移開臉:“別碰,髒。”
“哪裏髒了,明明就很乾淨。”沈溪纔不管周渡,直接將自己搓熱的手心貼了上去。
沈溪掌心的溫度刺得周渡一激,他微微蹙起眉:“你……不厭惡我麼?”
沈溪貼在周渡臉上的指尖,輕輕地摩挲了幾下他臉上微涼的皮膚,天真道:“我爲什麼要厭惡你?”
沈溪不等他回話,又自顧自地說道:“我們又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唯一能夠選擇的是命運,而你沒有選擇跟你的父母一樣同流合污,卻是奮起反抗,我不僅不厭惡你,還非常佩服你。”
周渡雙眸微定,他垂了垂眼,用心去感知在自己的面前的沈溪:“……佩服我?”
“嗯,”沈溪的指尖在周渡的微蹙的眉峯上劃過,幫他撫平褶皺,輕聲道,“佩服你的勇氣,我以前若是有你一半的勇氣就好了。”
周渡疑惑地發出一道聲音:“嗯?”
沈溪跪坐在周渡的膝蓋腿上,閉了閉眼,無力地說道:“如果我能有你反抗的勇氣,也不至於被我的父母關在地窖裏當狗養了一年。”
沈溪說話的聲音在顫抖,黑暗彷彿又將他帶回了那個透不進半點光和風的地窖裏,外面稀里嘩啦的雨水沖刷出泥土的味道,聞在鼻腔裏,就如同多年前他待過的那個地窖一樣陰冷潮溼腥臭骯髒。
耳旁彷彿又傳來那對本應該伉儷情深如今卻反目成仇的夫妻的吵鬧聲。
“你今天給那個小畜生丟喫的沒有。”
“別張口閉口小畜生,好歹也是我的骨肉。”
“當父親的是個畜生,生出來的兒子不是畜生是什麼,你的骨肉,你那麼心疼他,你把他抱出來養啊。”
“你能不能別這樣無理取鬧,趕緊把菜譜給我,這樣我兩人都好過,從今往後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不好嗎?”
“不好,你把我害得這麼慘,我憑什麼要讓你好過,要菜譜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你現在就拿刀來砍了我。”
“好歹夫妻一場,我也不想鬧得這麼僵,我不過就是想看一眼菜譜罷了。”
“呵,怕不只是看一眼吧,你是爲了你的榮華富貴,你放心,菜譜我寧肯燒了也不給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他們在大聲地吵鬧,誰也不關心被關在地窖裏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也不敢動的小孩。
“…………”
那些本該淡忘的爭吵聲和回憶,如今又在沈溪的耳中清晰響起,剛壓下去的淚水,又遏制不住地涌了上來,一顆一顆砸在周渡腿上,滾燙又刺疼。
他不是怕黑,他是怕回憶起那段被人關在黑暗裏不被當成人看的歲月。
現在想想,他其實也是可以反抗的,但是當時他好像沒有這個勇氣,一心只盼望着能夠有人降臨,將他救出去。
沈溪顫顫掛在眼睫上的淚珠,笑着說道:“周渡,你能勇於反抗自己的父母,比我厲害多了。”
沒有從沈溪嘴裏聽到那三個可惡的字,周渡明顯地鬆了一口起,旋即心裏又泛起心疼來,擡起手來揉了揉他的頭頂,安撫道:“你也很勇敢。”
經歷了那麼可怕的事,非但沒有變得怨天尤人,憤世嫉俗,反而天真爛漫,開朗大方,很堅強也很厲害。
沈溪被周渡揉得舒服地眯起了眼,逐漸擺脫回憶的陰霾,又好奇道:“那你最後是怎麼擺脫你母親的?”
周渡無所謂地道:“我搜集好證據,交給官府,將她繩之以法。”
沈溪驚愕地張了張脣:“那是你的親生母親,你狠得下心。”
“沒什麼狠不下心的,”周渡呼出一口氣,在黑暗裏摸索到沈溪的臉頰,細心替他揩去臉頰上的淚痕,沒什麼感情地說:“如果我沒有母親,能夠換無數個家庭團聚,那我寧肯我是個孤兒。”
對於周渡來說,良心大於親情,何況那個女人也從未給過他任何親情,她想要的從頭到尾都是他認可她,並且接納她,最後做她的繼承人,將她那慘無人道的事業發揚廣大。
只是他天生反骨,作爲一個人販子的兒子卻嚮往光明,作爲人子卻想要與自己的母親做對。
他這個人啊,不管是爲人還是爲人子都失敗透頂得很。
“沈溪,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販子生出來的白眼狼,是陰溝裏一條臭不可聞的老鼠,天生見不得光,不值得你接近的,往後看見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周渡抹乾淨沈溪臉上的淚痕後,快速地收回了手,直接了當地把話挑明瞭。
周渡想通了,他之前拒絕沈溪的方式太過於含蓄,所以纔會讓沈溪一次又一次地靠過來。
這一次他把自己破開給他看,等他了解到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就不會想再靠過來了。
他這樣的人就該一輩子待在陰溝裏,不配得到光的照耀。
周渡的手剛收到一半,就被沈溪給緊緊握住,怎麼抽也抽不出來。
“我不,”沈溪聲音倔強而又堅定,“周渡,我不管你是怎麼認定自己的,在我這裏你就是最好的,你要我放棄你,不可能!”
“我不好的,”周渡搖頭,仍舊拒絕,“你以後還能找到比我更好,更純粹,更適合攜手一生的人。”
他是他的小太陽,他怎麼會忍心他的太陽沾上一絲污穢呢。
“可你說得那些再好的人都不會再是你了,”沈溪咬咬脣,伸出雙手,緊緊摟住周渡的腰,不依不饒地道,“我不管,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周渡略略頭疼,他不明白沈溪怎麼就這麼認死理呢。
沈溪就像是知道周渡內心在想什麼一樣,堅持道:“我就是這麼認死理,我看上的人除非我自己想放棄,不然我就是那狗皮膏藥,死也要黏着你。”
周渡按按鼓起的太陽穴,拿懷中的沈溪沒有一點辦法,沉了沉聲,又道:“沈溪,我有那樣難堪的出生,那樣的不堪的過去,年紀還大,還沒有錢,我配不上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