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花兒妹舉起了脣,是白裏透紅的脣,吻我那乾屍皮囊。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那乾屍哭了,墓碑美女也在流淚。
他們很難過要分別,瞧啊,美女花兒妹走了,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在老薩滿的鼓聲中,在七色光線的纏繞中,我那具乾屍進了山洞,
我大聲喊,我在這裏呢,看我一眼,你聽到我喊你嗎我的乾屍
乾屍沒有聽到我的喊聲,我好像什麼聲音也喊不出來,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聲音。
它動了一下,乾屍會動。乾屍有知覺,在細碎的神鼓聲中,他聳了聳肩膀。
乾屍來到石缸旁邊,那輕盈的身子正好落在缸沿上。
他朝蕊珠宮中看了看,裏面的沸騰,恰是盪漾在酒杯的一盞紅釀。
要跳下去嗎只有一秒的徘徊,必須跳下去。
石缸裏面現出一輪光環,柔性的引力是一種誘惑,一種呼喚,跳下來,跳下來。
我的那具乾屍躍躍欲試,有了義無反顧的選擇,真的要跳下去。
我有些急了,喊着不能,不能。我想衝上去,攔住我的乾屍,畢竟是我的皮囊,曾經可愛的皮囊。我必須攔下他。
無論是誰,都得有一副屬於自己的皮囊,它是有用的,用來包裹靈魂,讓靈魂在裏面喫得飽,睡得暖,能夠長高,能夠蹦跳。無論去幹什麼,和你親愛的女人親吻,做愛,生娃,都需要皮囊提供火熱的動作。
就算你信神,讓自己高尚,純淨,呼風喚雨,彪炳千古,也要靠皮囊協助,提供真實,讓自己可靠再可靠些,是不是
告訴我,老薩滿,沒有靈魂的皮囊那是什麼是乾屍,乾屍又是什麼是我的宿舍,我的黑洞,我的領土,我的財富,要想證明我所存在的一切,都要有皮囊出現。它是生命的總理,行動的先決,趕路的必須,我們都看重這身皮囊,所有高興不高興、快樂不快樂的事情,離不開這具皮囊。有了這身皮囊,像你這種狂妄的傢伙才活到800歲,還要熬這布勒汁,還想再活800年,是不是我也是這樣,我30歲了,30年來就是爲了這身皮囊才求佛、才誦經、才祈禱的,纔在生活的鋼絲繩上向前攀行,搖搖晃晃,讓腳下那些多愁善感的小草小花們,膽戰心驚地替我捏汗,一直擔心到秋天來了,冬天來了,嚇得臉色慘白,甚至冰淚滿身,是不是
老薩滿說,你錯了錯了,你說的那是別人,你不用皮囊,你不用幹屍。有了我的掌控,你什麼也不用,你就清等着不喫不喝,什麼也不做,以靈魂高貴的名義高高在上,按照我的吩咐、我的樣子,做好一切,就能活到800歲,比你現在的30歲延長好多年呢。這的新生,從現在開始,你這800年要過得更有價值,比找女人、比快樂、比高興、比誦經、比祈禱更莊嚴、更偉大的事情。從今年以後,你有好多事情要做,你要守護好螞蟻洞,守護好蕊珠宮,守護好布勒汁,莫辜負老薩滿的信任,莫辜負天母神阿布卡赫赫的重託。不要看那些花開花謝的俗事,不要管風來風去的瑣事,不要想天黑天亮的閒事,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想什麼當年你沒有當年了,老薩滿說。你沒有記憶了,你的記憶早已失去,你只有今天,只有今天或者今後的記憶。
不不,我有記憶,那是我不能丟失的東西,想當年
你這熊孩子真是固執。老薩滿說,你確實沒有記憶了,從你中邪那天起,你就沒有記憶了。就是說,你的頭腦裏已經沒有哪裏來、哪裏去、做過什麼好事、做過什麼壞事的記錄了。即使你有想當年的意識,撫摸到什麼骨骨棱棱的感覺,那也不是你的骨骨棱棱,那一定是別人的骨骨棱棱。
我說不對不對,想當年我喜歡看烏雲密佈的天色,喜歡看天風海濤的壯觀,喜歡那鬧中心的車水馬龍,喜歡美麗漂亮的姑娘撩動彩虹,舞動在舞臺廣場以及我的內心世界你看小說嗎我在學校時寫的小說,寫了一隻螃蟹,它像我一樣不幸,被妖人下蠱,成爲一具乾屍。但它成爲乾屍後的第一個夜晚、第一個綺夢,就是浴血奮戰,就是橫行霸道。沒有什麼經天緯地的事情,只要按自己的方式行走一程,在大江大河中興妖作祟,最後死在鯊魚的胃裏,或者在血泊中,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它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麼活着,挺好。
挺好這是你的記憶嗎再想想,老薩滿說你再想想吧,挺好,是說螃蟹偉大了螃蟹成功了
我說我那螃蟹皮囊不能裝進偉大成功的東西,但也不裝你那邪魔外道、奸詐虛僞、居心險惡、陽奉陰違。
你這熊孩子怎麼說話一套一套油鹽不進呢這可是你惹得我不開心,往這看吧
老薩滿的神鼓節奏加快,順勢起舞,來個雲舒霞卷,翻天覆地。風聲掠過之時,我的那具乾屍皮囊像一張薄薄的紙片,飄落進石缸。
我心中一緊,撲向石缸,向裏面張望。
原本大半缸黑漆漆冒着臭氣的死水,頓然星光閃燦,惡浪疾狂,如同攪翻的大海,洪水拍天。
還有,那麼多火蠶的屍體、鱔魚的屍體、陰蟲的屍體,蜈蚣的屍體、青蛙的屍體、毒蠍的屍體氾濫起來,上下滾蕩,左右翻騰。
我那具乾屍皮囊,此時竟然薄如蟬翼,透明清沏,隨着那些蟲豸的沉浮上上下下,暈頭轉向,相互推搡。
看着我的乾屍皮囊,被這些蟲豸放浪撞擊,這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我活着幹嘛我的面子,我的裏子,我的自尊,都在乾屍皮囊那兒,轉眼赤貧了,這麼活着還有意思嗎
我祈禱,祈禱神降吞天之氣,變幻滄桑,一邊喧囂,一邊咆哮,雄獅巨吼,猛虎傲嘯,砸爛石崖,掀翻山崗,撕碎溫情,覆滅大海,撕碎往日的溫情,燃燒起所有的澎湃,將這位萬惡的老薩滿土饅頭,從裏到外萬般毀形,徹底煙滅
然而,我的努力落空了,沒能救出我的乾屍皮囊。
我死了,死在老薩滿土饅頭猙獰恐怖的蕊珠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