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隱有白晝的微光,天似乎亮了。

    多蕾絲的手指正緊緊扣着牀板。她剛甦醒,就看到了一枚硬幣,一枚殺傷力爆表的硬幣。

    它明晃晃地懸在她的眉心前,彷彿隨時要穿腦而入。

    花了幾秒鐘思考要留什麼遺言,她朝牀側的男人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嗨,daddy。”

    那硬幣劃過蜿蜒的弧線,徘徊許久,顫巍巍地回到了艾瑞克手中。

    他神色複雜地盯着上面的紋路。

    在她入睡時,他試過許多次,如他設想中那樣乾脆地解決隱患。

    然而,每當他試圖傷害她,便被更一層的痛苦侵襲。她就像他的一部分生命。

    柔情和殺意相互絞纏廝打,對上她眼睛的那一刻,全都如春風化雨一般變得綿軟無力。

    最後看了眼睡眼惺忪的女孩,艾瑞克轉身離開。

    多蕾絲終於能夠坐起身。衣服已被冷汗浸溼,緊緊貼着後背,她長長地呼出口氣。

    她尚未放鬆下來,門口探出一張戴上墨鏡的蛤、蟆臉。

    “艾瑞克讓我問你,你早上想喫什麼。哦哦,他說不要加前半句。”

    多蕾絲無語地沉默了片刻。

    那個人剛剛明明就在這裏,爲什麼不自己問她?直接問她很難嗎?

    壓下吐槽的衝動,她瞧着蛤、蟆人,朦朦朧朧間某個念頭倏然跳出來。

    “薄煎餅,煎蛋卷,燕麥片…”她託着腮,報出一串名字,微微停頓,“還有那不勒斯冰淇淋。”

    莫提默·託因比萬萬沒想到這一句話開啓了他今天的漫長奔波。當他第五次拿着那女孩要求的東西回來時,對方接過來看了看。

    “我不能喫,這裏面有我過敏的花生。”她爲難地放下來,鼻子皺起了小細紋。

    女孩小聲控訴:“你沒有按我說的路線去找到那家店,他們從來不放花生。”

    他簡直要被她委屈可憐的眼神擊倒了——如果她沒有一大早就把他耍得團團轉,害得他跑遍全鎮,大汗淋漓。

    蛤、蟆人向上帝起誓,他循着她說的方向去找了甜品店,這小破鎮甜品店多到不可思議,可是每次買回來的都被她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否決了。

    “愛喫不喫!”蛤、蟆人煩躁地一甩手,“我不去跑腿了!”

    “按她說的做。”門外傳來了他熟悉的命令嗓音,語氣極淡,不容置疑。

    莫提默愣了愣,須臾後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轉身之際,餘光捕捉到了女孩眼角閃過的一點笑影。

    惡魔般的笑。

    瑞雯抱起手臂,視線掃過多蕾絲面前的一排冰淇淋。

    “她察覺了你態度的改變,所以耍些小把戲,一步步試探你對她的容忍度。”她誇獎的話聽不出多少褒獎的意思,“聰明的女孩。”

    背對着她的男人一言未發。

    莫提默很快提着甜品回來了。

    多蕾絲又一次拋出拒絕的藉口,幸災樂禍地看着他拼命剋制上涌的怒氣,順勢給他奉上嘲笑的眼風。

    他的腮幫因爲憤怒而不正常地膨脹,越來越像青蛙。

    萬磁王制止了即將爆發的下屬。

    男人輕鬆扣住打算撲向多蕾絲,給她嚐嚐惡果的蛤、蟆人,目光平靜地鎖住她。“想要什麼?我陪你去買。”

    多蕾絲從中嗅到了一絲古怪的縱容意味。

    但這不代表她能夠像糊弄蛤、蟆人那樣糊弄他。比較了AB計劃的成功率,多蕾絲果斷放棄引着萬磁王在錯落的巷子裏來回轉圈,藉機逃跑的想法。

    思索一二,她帶他來到了一家因少女風裝潢,備受女孩們歡迎的店面。

    身處粉嫩的甜品店內,萬磁王看起來相當泰然自若,一副即使是替女兒去商店買衛生棉條也能鎮定如常的模樣,心理素質着實過硬。

    反而是多蕾絲更侷促不安,她嘗試不着痕跡地引起店員的注意。

    然而平時熱情精明的店員,諾拉小姐姐送來多蕾絲的冰淇淋後,就百無聊賴地坐在後面發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即使她剛剛和國際通緝犯近距離接觸,近到她足以看清他刻意隱藏在灰色紳士帽下的面容。

    難道店員沒看過油管嗎?

    不,一定有什麼沒考慮到的因素。或許是老萬不配得到別人的警惕。

    調羹一下一下戳着甜點,多蕾絲忍住焦躁,苦中作樂地胡思亂想。

    艾瑞克瞥了眼被快多蕾絲攪成水的冰淇淋,明知故問:“不想喫?”

    他垂眸凝視着多蕾絲,陷在寬大帽檐陰影中的眼神頗有些捉摸不定。“你讓蛤、蟆跑東跑西,不是他沒買到你要的東西,而是爲了讓他無意識間博得別人的關注。”

    熟人社區多了任何外來人,都會成爲居民們甚至警察的聚焦點,更何況是舉止古怪、藏頭藏尾的外來人。在他意識到他無法傷害她後,她的計劃原本會成功。

    可惜,這次行動前,他從女巫那裏通過交換得到了些小幫助。魔法道具會開啓“冷漠效應”,消除他們的存在感,將他們在旁人腦中的投影模糊化。她的打算必然落空。

    塑料勺柄在多蕾絲拇指下嘣地斷裂。男人自然而然地遞給她一把金屬勺,似乎剛剛毫不留情當面說破她盤算的人不是他一樣。

    他果然一開始就知道。把她的驚惶盡收眼底,特意留到才現在揭穿,語氣平淡而優柔,大概是和獵人耍弄鳥雀相似的心理。

    “您也不是我爸爸。”多蕾絲將發顫的尾指攥進手心,直視他的眼睛,微微地笑了笑:“這是什麼節目的坦白環節嗎?”

    空氣在她眸底崩成一張被拉滿的弓,即刻間就會絃斷。

    某種程度上我是。或許,你應該放下不必要的戒備。

    艾瑞克一度想要這麼告訴她。他馬上發現了話裏的荒謬性。

    他蹙眉沉默,維持着方纔放低聲音時湊近的姿勢。店外路過的人偶然瞥過,只以爲看到了一對縱容孩子的老父親和鬧彆扭的小女兒。

    “諾拉姐,給我——”閃進來的人影打破了僵持。少年衝至櫃檯旁,眼角微斜,在望見多蕾絲的一瞬,突兀地失聲了。

    “你認識他?”輕輕搭上女孩驟然挺直的脊背,艾瑞克饒有興致地打量面前的人。

    對方尚是能夠被稱之爲男孩的年紀。一頭顏色不純的銀髮,像是既沒調好色,也沒被認真打理過似的,雜毛囂張地向不同方向亂翹。

    皮特。多蕾絲看了一眼,移開視線:“不認識。”

    戴在頭上的護目鏡猝然滑落,擋住皮特羅因爲訝異而睜大的黑眸,才昭示了停滯的少年並非靜止畫面。

    “你要我給你什麼?”被忽視已久的諾拉敲了敲桌面,喚回他的注意。

    疑惑地轉過臉,他低頭假意查看菜單,透明櫥櫃反射出多蕾絲的動作。

    她的指尖有意無意觸碰紙巾,似有規律地敲擊。

    摩斯密碼,他們曾經酷愛的傳遞消息的方式。

    辨認出它的含義,皮特羅眼皮微跳。他垂下眼睛,目光和女孩在玻璃上交匯。

    時間好似停頓了須臾,一陣暢快的風擦過多蕾絲耳際,輕微的嘔吐感上涌——她眨眼間瞭然在上演的是什麼。好萊塢大片一般的情節,無論經歷過幾次都讓人難以適應。

    回過神時,她已站在萬磁王對面。

    少年將她護在身後,沒忘了把剛從她桌上拿過來的冰淇淋塞進她手心。

    “哇哦,看來有人隨身攜帶槍支。”右手轉動着從陌生人風衣後腰順來的槍,皮特羅翹起嘴角,牽連出兩側的笑渦。

    閃亮亮的白牙和透着得意的笑容放在此刻,莫名染上頑劣的挑釁味兒。

    男人投向皮特羅的眼神暗含驚歎。他摘下空槍套,隨意丟在一旁,氣定神閒地靠向椅背:“沒人說在特拉華不能持槍。”

    “是嗎?很少有外鄉人來這兒還拿着槍。還有,你的臉看起來就像一坨馬賽克。”

    “說實在的,我真納悶爲什麼還沒人留意你。”皮特羅將手*槍對準對面。在男人看過來時,他猛地一擡槍口,佯裝開槍,“砰!”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艾瑞克壓低了帽子,“你不會想知道上一個這麼做的人下場如何。”

    多蕾絲的心聲罕見地與老萬同頻了。坦白說,她更希望皮特羅去報警,而非跑過來救她。

    帶槍的萬磁王和拿槍指着萬磁王,哪樣更危險?答案未定。

    可是眼下移開槍口,毫無疑問最危險。

    桌面上的勺子像被男人的注視賦予了生命,嘎吱嘎吱地扭成一團,橫空飄起,銳角閃着銀光刺痛旁人的眼珠。它浮在他的掌心上,卡在剛剛好的視角,被犯困打盹的店員忽略。

    艾瑞克一步一步走過來。

    銀髮少年像憑空閃現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繼續接近她。”皮特羅模仿他的口吻,回敬,“你不會想知道上一個這麼做的人……”

    男孩忍了忍,忍不住爆出大笑:“天呢,哥們,這發言太中二了。你以爲你是誰,終結者嗎?”

    他故意擦了擦並不存在的被笑出來的眼淚:“不過,你的魔術勺子不錯。”

    多蕾絲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萬磁王顯然也不。

    銀色的小東西挾着勢不可擋的氣勢直奔多蕾絲,皮特羅閃電般地將那玩意從女孩眼前撥開,下一秒它卻又飄過來。

    皮特羅後知後覺地收斂了笑容。這不是玩具,他面對的更不是普通人。

    “快跑,皮特!”多蕾絲壓低嗓音,拽着他的衝鋒衣。

    他反手握住多蕾絲手腕,準備破門而逃,湯匙卻逼向他的瞳孔,幾乎閃避不及——

    “艾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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