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夫人站在小竹樓的門口,靜靜地等着門內之人的回話。
林嬤嬤舉着油紙傘站在她的身側,看向小竹樓的眼神中充滿着擔憂之色。
“夫人,您還是請回吧!”
良久,從小竹樓走出來的半大沙彌雙手合十,稚嫩的面容上是不容拒絕的冷硬。
“你去同他說,今日來求見他的,不是燕家的當家夫人,而是京城林家的三姑娘,俗家親友登門求見,還是說他定要我如十年前那般,一步一叩首的來求他?”
燕夫人挺直了脊背,明明來之前已經做好了決定,可真正說出求全的話時,依舊像是在埋怨。
她是該埋怨的。
屋裏的那人是世人皆知的佛家高僧。
可他在皈依佛門之前,也曾是京城世家子,更是燕夫人的嫡親舅舅。
昔年燕夫人求他入城救下燕綰,卻遭到拒絕。
爲救幼女,她與燕老爺帶着燕綰,從山腳一步一叩首的走到甘露寺門口,才求得他的救助。
燕綰在甘露寺住了將近一年,後來也三不五時的到甘露寺中暫住,燕夫人以爲他真的治好了燕綰,她的女兒與正常人並無兩樣。可前幾日幼子在宴席上的憤憤之言,將普度大師隱瞞多年的事實當衆揭露,她在那之後才知道自家女兒原來已經命不久矣。
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楚,她竟是要再受一次。
“夫人執意要如此,”半大沙彌看了燕夫人許久,對她行了個佛禮,“我會將您的話說給師父聽的。”
小竹樓的門爲她打開了。
燕夫人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忽然覺得山間的風竟是如此的冷。
“阿釗那孩子應該已經跟你們說了,”普度大師正在抄寫經書,此時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筆,低垂的眼眸掩去了所有的情緒,他說:“你來找我,也是無用的。”
神佛不渡一心向死之人。
他是人非神,能救得了傷者,卻救不下求死之人。
“您那麼多年以前就能斷定綰綰……的情況,又替她調養了那麼多年的身體,您肯定有辦法救她的吧?她才十六歲,您一定有辦法救她的吧?”
“你該知道的,”普度大師淡淡的說,“我救不了她。”
“可是這世上除了您,還有誰能救我的綰綰呢?”燕夫人捂着臉低聲啜泣着。
她又怎麼會聽不明白普度大師的話呢?
不過是心中還抱有一份期望罷了。
世間自有神醫,可她知道的神醫也只有普度大師一人而已。
普度大師的視線落在燕夫人身上,他嘆了口氣,只覺得世人太過貪婪,分明是他們自己一早就做下的選擇,到了最後結果的時候,卻又百般拒絕,但這世上哪裏會有兩全其美,能叫人稱心如意的事情呢!
“當年你們將她送來之時,我就同你們說過的。”
似是憐惜,又像是悲憫。
他說:“那孩子天性純善,如何能接受自己揹負他人性命,更何況她自認爲害死的人是她的兄長,她無求生之心,便是有再多的靈丹妙藥也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若是,若是我將當年的事情都告訴她呢?”
再開口時,聲音早已沙啞。
“告訴綰綰,一切都是我與她父親的算計,重錦其實尚在人世,甚至已經成家立業,她沒有傷害過其他人,做錯事的從來只有我們呢?”
屋內的燈燭在風中搖搖晃晃,雨天本就昏暗的小竹樓,此時更顯陰暗。
燕夫人雙手交疊在一起,身子卻在忍不住的發抖。
她知道如果將當年的事情都告訴了燕綰,大概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那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會膩歪在她身邊的孩子,再也不會相信她們這些做父母的,甚至還會憎恨她們。
可是憎恨也沒什麼不好的。
她會恨着昔日的父母兄長,便不會再將謊言中的生死當真,也不必終日生活在揹負無辜者性命的陰影之下。
其實她早就應該告訴她的。
普度大師看着眼前哭泣的夫人,恍惚間想起十多年前的事情來。
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尤爲的多。
當他接到燕家派人送來的信時,他正在全力救治着謝家的那個孩子,一時脫不開身,便叫燕家將小姑娘送過來。
也不知是傳話的人說錯了話,還是燕家的人會錯了意。
後來竟是讓燕老爺夫婦從山腳一步一叩首的到了甘露寺的門口。
燕夫人當時還懷着身孕,要不是他爲了救治謝忱,身邊備了許多吊命用的藥,恐怕燕夫人那時就已經一屍兩命了。
小小的竹樓之中,一下子就多了三個病人,還個個都是重病之身,稍不注意就會魂歸西天。
他實在是分身乏術,便在燕夫人身體好轉之後,就讓人回了錦官城。
之後便全心全意的照顧燕綰與謝忱。
然而普度大師仍舊是心有不解。
明明燕老爺夫婦將燕綰送上山的時候,是十分在乎着自己的孩子。
哪怕只是誤會。
但他們爲了他能救下那孩子,也甘願放下身段,甚至不顧自身危險。
可是燕夫人被送回錦官城之後,一直到燕綰身體好轉過來,那段時間裏,燕家夫婦都沒有到過甘露寺。
燕夫人出不了門,尚且情有可原,但燕老爺也沒有來。
甚至連個前來打探消息的下人都沒有派。
雖然猜到燕老爺夫婦是因爲他是燕綰的舅公,才這般放心,但那般終究不好。
以至於他沒能提前同燕老爺夫婦說清燕綰的身體狀況,只能在和燕綰做下約定後,拐彎抹角的提醒着這兩人。
然而被他提醒的兩人,誰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或許能讓她擺脫一心求死的想法是可行的,”普度大師對上喜出望外的燕夫人,接下來的話又將人打回了原形,“但你得知道,綰綰她幼時的那場病是真的傷了她的根本,哪怕她現在改變想法,我也只是盡力救治她,想要讓她完全恢復,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至於損失的壽元,也是補不回來的。
屋子裏安靜了很久,久到外面的綿綿細雨都已經停下,燕夫人才開口打破這份寂靜。
“我知道的,”燕夫人看向了趴伏在角落裏的白虎,輕聲說:“沒關係,只要不會比現在更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