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要不要緊?是不是請太醫來瞧瞧?”我問。

    “多謝二奶奶記掛着,老太太就是犯困,二奶奶想是不放心,過了午再來看看,那會兒老太太肯定是已經好了的。”鴛鴦頓了一下說:“二奶奶,正好我有事兒找你。”

    我笑笑:“咱們到你屋裏去說吧。”

    探春她們顯然有些好奇,不過鴛鴦顯然並不打算和她們一起分享談話內容。

    我跟她進了屋,鴛鴦掩好門,回過身來就朝我深深的福下身去。

    我急忙伸手去扶,鴛鴦執意全禮,我差點兒被她扯的都站不穩。忘了說,雖然鳳姐沒有纏足,但是腳也不算大,要和人拉拉扯扯肯定不是強項。好不容易把她扶起來了,兩個人坐下來說話。

    “多謝二奶奶……以前我也知道奶奶能幹精明,可是卻沒覺得奶奶待人熱誠。我也從來沒奢望過將來會怎麼樣,全家上上下下這麼多人,見面誰不對我客客氣氣,我也知道這是因爲老太太還在,我纔有這個體面。等老太太一去了,大老爺那邊兒,我知道是不能放過我的。我想着,老太太若不在了,我就剪了頭髮當姑子去,再不然,還有一死……沒什麼可怕的。全家上下,就連老太太在內,都沒有象奶奶一樣爲我說這麼一句公道話的……”她掏出帕子擦淚,我低聲說:“你看你,這也值得哭?老太太怎麼不疼你了?只是老太太上了年紀,有些事想不到。就是這開籍的事兒,老太太早晚也會辦的,我不過是提前說了出來。”

    鴛鴦一笑,清秀的臉龐上露出看破一切的坦然:“二奶奶說的固然是,不過老太太的脾性我是瞭解的……”

    她沒再向下說,我也明白她沒說的話裏是什麼意思。有的話不用說太明白,不然就沒意思了。

    這話我一提出來老太太就立刻表示了同意,說自己也是這樣的打算。但是她究竟有沒有替鴛鴦打算過,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照我想,在這個家裏,她真的關心了誰?也許她對寶玉的慈愛絕對不假,但是慈母多敗兒,慈愛過了頭就是溺愛了。寶玉一直一直都不肯上進努力,不能說跟她的這種溺愛沒關係。

    賈母MS也是很疼愛我的,又給面子又給權,可惜……

    這些不過都是一時風光,而且鳳姐得到了這些,真的就過的快樂了嗎?

    “好了,你回老太太那兒去吧,老太太要是離了你啊,可是飯也喫不下氣也喘不順的。”我站了起來:“以後有空兒咱們再一起說話。”

    我走出一步,忽然想到一件事。

    就算老太太給鴛鴦脫籍,可是鴛鴦是不是就此能自由生活了?開玩笑!她爹媽哥嫂都是賈府奴才,她一個人脫籍了有什麼用?再者,她自己也說了,大老爺能放過她嗎?鬼才信,除非那大老爺死在老太太前頭。

    “鴛鴦,我有句話……你先聽着,不用急着答應我。”我頓了一下,低聲說:“要是我有一天要離開榮國府,你願意不願意和我一起走?”

    我不等鴛鴦從迷惑中回過神來,已經邁出了門。

    留在這裏是沒有生路的,我幾乎可以預見到,我和鴛鴦的前路,都是一片晦暗。

    我和她,還可以算上一個黛玉,我們都是仰仗老太太庇護纔在這裏立足的。老太太一沒了,我們現在的風光安逸立刻就會變成水上浮萍沙上的堡壘,立刻就會冰消瓦解。

    所以,必須趕緊的找後路。

    我一定要離開這地方,不光因爲老太太身體不怎麼樣,去日無多。更因爲我現在要是回屋去,肯定會遇到讓我噁心的一個大活寶賈璉。

    好了,我把那些倒黴的晦氣的事情都暫時拋開不理。

    沒想到今天還在下雨,這年頭沒有天氣預報,天是晴是雨誰也說不準。我的計劃本來訂在今天要實施的,一下雨不知道會不會大受影響。

    但是我還是得速戰速決,誰知道拖下去會是個什麼結果。

    平兒迎上來,我問:“跟太太說過了麼?”

    “已經說過了,奶奶。”平兒說:“車也備好了……只是,奶奶非得親自去嗎?”

    我嘴角彎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笑還是無奈:“怎麼辦呢?讓別人經手我不放心,就算不出面,我也得親眼看着這件事了結掉。”

    雨還下着,只是沒有昨天那麼急那麼緊。秋雨綿綿,路邊的樹落了一地的黃葉,秋風秋雨秋葉黃……路上偶爾有穿着油布雨衣和蓑衣,打着傘快步經過的人,更加顯得淒涼。

    我的車出了榮國府的側門後,拐了兩個彎一直向西走。

    在鼓樓西大街的那兒的一家車馬店,後院裏有一處寬敞的臺子。天知道這養馬的後院弄這麼大的臺子做什麼,但是找來找去,這個地方倒是最合適的。我已經讓人提前通知過所有賈府放債的那些人,破落戶也好,小買賣人也好,甚至是暗娼我也不管,所有借了債的人,都得今天到這個地方來。

    車進了那後院,來經辦這事兒的是旺兒夫婦兩人,很能幹,甚至還在那那臺子上搭了個棚子,擺上了桌椅和茶具。

    平兒撐着傘護着我走到那臺子上。臺子下面的棚子裏已經聚了三三兩兩的人,一個個的神情有些惶然,也有些人是麻木沒有表情。我的車子到了之後,他們都有些震動,目光追隨着我的身影,從車邊一直到臺子上。

    這是金錢的魔力,這是鳳姐之前的倚仗也是她的枷鎖,最後她被這一筆負債打翻壓垮,再也翻不得身。

    我坐在那兒,看着底下漸漸聚多了的人。

    我把那本賬簿和那些按了手印的借據都帶了來,上面的字有的是旺兒歪歪扭扭寫的,有的是借債的人寫的,指印一個個殷紅刺眼,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看着天已經快近到了中午,底下的人也已經聚了不少了。

    我嘆口氣,鳳姐的高利貸居然放的這麼廣,底下的債務人,可是真不少啊。

    我指指:“彩明,按簿子念名字吧。唸到名字的人,喊一聲到了,就站到左邊去。”

    底下人羣裏有個人喊了一聲:“小人斗膽問一聲,府裏……這位奶奶是要做什麼?”

    旺兒上前一步正要喝斥他,我一擡手,旺兒立刻低眉順眼的又站到後面去了。

    “這位小哥兒,這下着雨,把各位都叫了來,我先給各位賠個不是,請各位聽彩明唸了名字和借數之後,若是對得上的,就站到左邊去。等都念完了,我還有話說,各位請稍安毋躁,等會兒自有好處。”

    被好處兩個字震懾了人羣安定下來,彩明開始一個一個的念名字和借債錢數,有的幾兩,有的不過幾貫,一個一個的名字念過,一個接一個的人走到了那校場的另一邊。大多數人沒有雨具,有的就披着一張油布,有的縮着頭,舊棉衣擋不了寒雨,雨地裏的那些人,看起來猶如失了魂的鵪鶉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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