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江南風和水軟,風景綺麗,的確並非虛話。我現在能靠在牀頭,當然還是不能隨意動彈,起身也不行,但這樣卻可以看見撐開的舷窗外面河岸邊的風景了。馮嫂子先是怕我吹了風,孫郎中說:“坐起來倒不妨事,這邊風也不算涼了。總躺着也並不就有益了。”馮嫂子這才答應了,但是她和平兒一商量,仍然在窗上護了一層紗。雖然這樣看出去的景緻不免影影綽綽不那麼清楚,但是岸上垂柳婀娜,行人往來,桃花爭豔,一幕幕如同畫卷緩緩展開,朦朧而柔美,春風還能吹進窗子來,但是被窗紗擋了一擋,再吹到臉上的時候只有微微一點風意,風力是談不上了。

    沈爺這兩天仍然是按時不錯的過來,有時候說幾句話,有時候就只是問個好。這人如此多禮,連孫郎中和馮嫂在內的一衆僕屬下人又如此殷勤,倒不象是有什麼壞心。雖然遇着他們就沒見着什麼好事,可是畢竟金陵是已經要到了,離船上岸之後,他們走他們的我們走我們的,以後恐怕也很難再有機會打交道。我倒不計較別的事,雖然是他連累我受傷,可是這喫的用的住的都是人家的,待遇這麼優厚,禮貌這麼周全,也實在不好意思擺臉色算舊賬。

    這個沈爺初見他的時候顯得冷冰冰硬梆梆的,活象塊凍冰磚,但是現在也算比之前瞭解的多了,最起碼從我受傷之後他的態度可是溫和多了,這一早一晚的來探病說話,語言清楚,談吐有致,而且每次都不空手來,帶來的東西既隨意,又別緻。平兒小聲打趣我,說我這成了病美人,倒招人了。我捏着她的鼻子不鬆手,疼得的哎哎的叫,又不敢使勁掙,怕反傷着我,只說:“奶奶,好奶奶,饒了我吧,我錯了還不行。”

    我笑笑鬆開手:“飯可以亂喫,話可不能亂說,給你長長記性,下次可別忘了。”

    平兒揉揉鼻子,低聲說:“可是沈爺的確是太周到了一些。就算奶奶受傷是因爲他的連累,讓底下人好生伺候,或是多給咱們些湯藥銀子不就完了?至於自己天天來探病麼?奶奶別說我是亂說話,這情形讓人看了難免心裏要犯嘀咕的。”

    我仔細想了想,那個人是殷勤周到沒錯,但是……但是我覺得要說他看上我,可沒那個苗頭啊。

    不過既然平兒這麼說了,我也就更留心觀察他的神色。等晚間他再來時,正好船已經泊下來,在這個集鎮停一晚,明天就可以到金陵了。帳子撩起來的,窗子也是開着的,外面夕陽正在落下去,西邊的半邊天都是紅豔豔的,隔着一層紗看來,那顏色又柔和又嫵媚,讓人移不開眼。

    我聽着有人進來了,但是卻不想錯過這樣的美景。不過很快的功夫,夕陽就沉沒了,那些紅豔的顏色都在很短暫的時間裏褪去,窗紗上最後只剩了一片淺淺的灰。

    我回過頭來,輕聲說:“沈爺,請坐。”

    他穿着件交領的湖青布袍,頭上扎着書生巾,倒和普通的讀書人一個打扮。只是他的氣質怎麼也不象那種單薄的讀書人樣子。他把手裏的一個圓滾滾的米色繪粉彩桃枝的小罐放在牀頭,說:“關了窗吧,天一黑,河上就涼了。”

    因爲平兒說的話還存在心裏,我只點點頭,看着他的神色,琢磨着他到底會不會對我有什麼想法。該是不會的。看得出他條件優越,氣質出衆,又很有勢力,想娶高門大戶有財有貌的漂亮小姑娘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要是我今天不是穿成了鳳姐,而是黛玉寶釵,那他倒是有可能依戀愛慕。但是……我不光是已婚女人,還帶着女兒,更何況和他見面的時候不是病就是傷,他怎麼會對我有什麼鳳求凰的意圖?

    看着他放下的小瓷罐,按慣例也知道這肯定是拿來送我的,順口問:“這是什麼?”

    “是蜜漬果脯,蘇杭一帶有名的顧家鋪子所制,裏面是挑了無核的棗子和梅杏幾樣,昨天聽孫先生說,夫人嫌藥太苦。正好在行李裏瞧見這個,船上也沒有旁人喫它,拿與夫人送藥用,喫上一粒兩粒的壓服嘴裏的苦味兒。”

    呃,的確是太體貼了一些……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是有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麼。他難不成真的對我有什麼想法嗎?我抱着這樣的疑惑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坦然的與我對視,那目光柔和平靜,象是廣闊的天空,又象是寧靜泊遠的湖面。

    “沈爺有心了。”我在他眼中實在看不出什麼,總和他對視也不回事兒,沒堅持一會兒先敗下陣來,垂下頭低聲說:“您可別笑話,這事兒原是和孫郎中順口說說,他怎麼能當成件正經事兒和您說,倒顯的我跟小孩子似的,還怕藥苦。”

    “常言說,苦口良藥利於病,可見古人也承認這藥的確是苦的,不過是爲了醫病而勉強服之,要甘之如飴那誰也沒有那個本事。怕藥苦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夫人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平兒腳步輕盈的走過來,將一盞茶遞給他。他接了過來,隨手放在一邊,對我說:“明日就到金陵了。我的下處是在城東香居巷延壽堂的後面,那裏有我一處宅子。不知道夫人府上宅院是在哪一處?”

    平兒把我背後靠的枕頭輕輕扶了扶理了理,讓我靠的更舒服一些。我順口說:“這一處房子我也只是知道,從來沒有來過呢,只知道是在城東……”我看着平兒:“是什麼街名來着?”

    “回奶奶,是在雙廟街。”

    “嗯,”我說:“倒都是在城東,不知道相距多遠。”

    他微一點頭:“離的很近。”

    他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說什麼,不過我白天所見的,這裏河上的船也和北地的顯的不同,似乎北地的更堅牢厚重,而這裏的則狹細工巧。我順口問起來,他這人眼界廣學識也不凡,一一歷數,連什麼桅什麼帆什麼底什麼木料都講的頭頭是道,我倒也聽的津津有味。直到馮嫂子過來說晚飯得了,我不知道怎麼着,脫口就來了一句:“沈爺留下一塊兒用飯吧,還有好多事想和您請教。”

    話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了,平兒看看我沒說話。

    我現在喫飯還要人喂呢……怎麼突然就冒出這麼一句話。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天已經昏黑了,屋裏還沒有掌燈,那一眼深而遠,沉而靜,似乎包含了許多東西,卻又叫人覺得茫茫然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好。”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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