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尾聲的時候,我們已經安頓停當了,後院被闢成了一片小小的菜圃,裏面不但種了黃瓜青椒蔥和茄子小青菜之類,要不是條件限制,我還想在這裏種一片小麥呢。雖然我們喫的米麪菜蔬都是買來的,但是種菜是我一直嚮往的一件事,在慢慢給它們鬆土澆水捉蟲的過程中,已經覺得趣味無窮,哪怕沒什麼果實,也是樂在其中的。更何況成果還不錯,黃瓜已經爬到葦杆搭的架子上去了,青椒也開出了有些綠意的小白花。後院子裏有原主人移來的一棵葡萄藤,還用竹枝搭了一個葡萄架,架子下面還有一張石桌兩個圓鼓石墩坐凳,看來以前的主人挺會附庸風雅,大概還在這裏喝過酒或是乘過涼,也許還下過棋也說不定。葡萄葉已經長的碧綠油亮,風一吹過來滿架的葉子沙沙作響。

    我們平時深居簡出,不過天氣暖和起來之後,我帶巧姐出去過幾次,去觀察附近的小麥生長情況,告訴她她喫的點心,就是由這麥子做的。在去年就播下了種,經過一冬之後,麥苗抽杆拔穗開花灌漿,最後長成飽滿的麥粒,收割下來,脫粒去殼晾乾磨面,然後再經過一系列的加工,才能夠變成好喫的點心。稻米也是一樣,順便開展現場教學,讓她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來聽。看着在烈日下耕作的農人,巧姐背詩的聲音不象往常那麼清脆高昂。以前她讀詩不解其意,現在卻不同了。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們坐着車經過那片農田向前再走,路旁不遠的小池塘裏恰巧有羣白鵝,撲棱棱的扇着翅子在水面上撒歡。巧姐不用我開口,自己先應景的背起詩來:“鵝鵝鵝,曲項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嗯,背的很好。”

    巧姐往前張望:“娘,咱們要買地嗎?”

    “是啊,”我說:“買米買菜喫,帶來的錢會用一文少一文,坐喫山空可不行。在這裏置上幾畝地,租給人種,咱們秋天的時候收些米糧在家,菜麼,後院子裏種的就快能吃了,雖然少了點兒,不過自己種的菜呀,喫起來一定會覺得特別好喫。”

    “嗯嗯,”巧姐用力點頭:“對,種出來黃瓜,我一定要先嚐嘗!”

    我微笑:“昨天你還說倘若結了葡萄,你一定要先嚐呢。”

    “葡萄是葡萄,黃瓜是黃瓜嘛。”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文秀在前頭趕着車。這一路也看了幾處田,但是我始終覺得不太滿意。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在這金陵城裏長久的安居下去,萬一還有什麼變故,有可能再遷居到別處,房子可以擱着,若是買了地的話卻有些麻煩了。

    好在我帶的家當,就是我們一輩子不生產不買賣,也是喫不盡花不完的,而且還能過的很小康很安逸。

    人總得有長遠打算,我們也在打聽京城的情況,不知道賈家現在的境況如何了。文秀會找南來北往的鏢局子的人或是其他的人打聽消息,這些人對權貴豪門可不熟悉,只知道那府還在那兒,人還過着日子呢,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

    得到這樣的消息,我也說不上心裏是什麼感覺。平兒也是一樣,臉上的神情說不出來是喜是憂,最後是鬆了口氣。一切如常,那麼裏面的人應該也還如我們走時一樣。雖然知道它早敗晚敗都躲不過那一天,可畢竟曾經是家,是生活過住過那麼久的地方。

    巧姐問過,爲什麼我們自己買房子在這裏住下來,我只簡單的告訴她說,家裏可能有難,我們是出來避難的。巧姐懵懂的點頭,又問:“那爹呢?”

    我心裏面感覺很複雜,摸摸她的頭髮不說話。

    我對賈璉半分感情也沒有,所以巧姐的這種依稀孺慕,是不可能讓我心裏起共鳴的。

    老實說賈璉的結局我一點不關心,我只是不知道……賈家那幾位姑娘如何了,寶玉呢?他考中舉人沒有?黛玉的身體有沒略微好轉?還是更加虛弱?薛大姑娘是不是還想嫁寶玉?

    這些事不能不去想,可也不敢總去想。想來想去抓不着眉目,想也無益。

    我們的車子拐了彎,上了回家的路。拉車的馬當然不是自己家養的,是人租來的,後院那裏開了一扇門,沒有臺階礙事,車子趕進去,文秀把車卸了,也虧得她一直男裝打扮,做這些粗重的事情。我心裏有時過意不去,她倒笑着說:“要我象你似的成天悶在屋裏,那我纔不幹呢。”

    平兒和小蘭出來接我們,平兒穿着一件水紅的半新紗衫,鴨蛋灰的裙子,外面罩着米白抽紗印竹葉紋長比甲,看起來真是亭亭玉立,小蘭穿的是一件淺碎花布裳,腰裏扎着根丁香色的腰帶,頭上梳了兩條小辮,比剛來時面黃肌瘦的樣子已經顯得圓潤了不少。

    “夫人回來啦,小姐口渴麼?”

    “不渴,在車上喝了。”巧姐說:“我們今天路過麥田,李叔還停車,給我揪了兩個麥穗子呢。回來給你玩。”

    小蘭抿嘴一笑:“巧姑娘,我家以前也有兩畝地的,麥穗子我以前天天見着,人家割完了麥,我和姐姐還去地裏撿過幾次人家漏下來的麥穗呢。”

    我們從後院的菜圃旁邊繞過去,平兒說:“還以爲你們中午趕不回來了呢,就做了兩個菜,這回來的正好,我讓馬家的再把今天上午買來的魚給燉上,再加個豆腐吧?”

    我點個頭,平兒又說:“今天沈府打發人來送東西呢。”

    我意外的轉過頭:“送的什麼東西?”

    “東西尋常,不過送東西來的人卻……”

    “嗯?”

    我們住下來之後,沈爺曾經派人來探望過一次,自己卻沒有來,孫郎中倒跟來了,還替我診了一回脈,確認我恢復的不錯。後來馮嫂子也來送過兩次喫食,一次是特別鮮活的蝦子,還有一次是些北地乾貨什麼的。我們在這裏也只和沈府有這麼點人情來往。

    “福嫂子來送的,說是他們府裏管事的那位梅夫人讓來的。”

    “梅夫人是?”

    “我問了,應該是沈爺他母親的表妹,在沈爺母親早亡之後,這位表姨又當了他的乳孃,差不多算是她撫養長大的,所以沈府裏沒有其他長輩,沈爺的原配夫人也去世了,她就是當家主母呢。”

    原來這位梅夫人是這個來歷。

    “福嫂子呢?”

    “我說了奶奶不在,她不肯留飯,已經先回去了,說明天梅夫人邀咱們一起過府去說話呢。”

    我腳下有點猶豫。

    平兒說:“去嗎?”

    我定定神,擡步上了臺階:“能不去嗎?沒什麼理由推辭,推了這次也有下次。我猜着……多半是這梅夫人不放心,不知道他們家船上曾經載了什麼樣的人,存心想打探打探。去見一次,消了她的疑,也就好了。”我進了門,把披肩解下來,平兒接了過去:“本來也沒有什麼事,不過人家遇事多想一想也不是錯。”

    洗了臉換了衣裳,擺上飯來,文秀也回來了,四個人在廳上用了午飯,我上午坐車也覺得有點疲倦,睡了一會兒午覺,迷迷糊糊的似乎又回了榮寧府大觀園,那些姑娘們象嬌花弱柳,美不勝收,笑聲清脆,裙帶當風。正覺得愉悅,忽然間平地一聲雷響,眼前的一切霎時間全化成漆黑虛空,那些人都不知道去向,我慌亂的想喊叫尋找,忽然一隻腳踏空栽下深淵,大叫一聲從牀上醒了過來。

    平兒就在多寶格後的榻上做針線,聞聲急忙過來:“奶奶可是叫雷驚醒了?”

    我恍惚的坐了起來,窗子開了半扇。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閃電照的屋裏剎時一亮,接着又是一聲雷響過。

    “怎麼下雨了?”

    “奶奶可是糊塗了,前兩天還是你和我說的呢,梅雨就要到了,曬衣服曬被子的。這可不是就到了嗎?”

    對啊,梅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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