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出走?梅夫人突然拋出來的這句話,象根刺一樣的猛的紮在我身上,我這時候覺得自己的鎮定功夫也算一流,雖然心中愕然喫驚,擔是勺子還端的很穩,一晃也沒晃,將湯遞到嘴邊輕輕啜飲。

    只是那湯的鹹淡冷熱,卻是全然嘗不出來了。

    梅夫人含笑看着我:“你說這事兒稀奇不稀奇?”

    我點頭說:“這也沒有什麼,據說聖祖在位時,有一位以苔痕行猶重一詩聞名京師的十六歲的少年才子,不也是中舉之後跑了個沒影兒麼?後來過了三年,他自己又回來了。”

    “說的也是啊,有點才氣的少年公子們就是愛自命不凡,好弄些古靈精怪的事。”梅夫人一笑:“你說是不是?”

    “梅姨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

    飯畢漱口,梅夫人極力邀我去後面園子走一走,散散心消消食:“這房子當時改建的時候,那時候湉兒還小,我姐姐還在世,因爲南方黃梅雨季時間很長,說要是梅雨季節想逛園子,淋着雨踏着溼泥可不能夠盡興,就是衣服不怕溼,人卻淋不起啊。所以當時修了一條長長的遊廊,還挖了一個小湖,雨天時候從湖上經過,雨水滴在檐上,又都落回湖裏,夏天的時候湖上全是綠色的荷葉,那才叫好聽。”

    好聽嗎?你現在就是給我聽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我聽起來也和磨面彈棉花一個調了。

    湉兒?這名字的主人是……其實既然從梅夫人的嘴裏說出來,這個人是誰根本不用去猜。

    說起來也認識不是一天兩天,可是我現在才知道沈爺叫什麼名字……只是現在卻不是關心那些不打緊的小事的時候。

    寶玉離家出走?怎麼會這樣?黛玉呢?她出了什麼事嗎?

    我和梅夫人沿着那鋪着紅木板的迴廊慢慢向前走,雨地裏開着安靜而清麗的花,身姿細嫋的丫環們拿着繪水墨的各式紫竹骨紙傘跟隨在身後,她們穿着各式顏色的掐邊收腰蝶蝶領長背心,看來是沈府的統一着裝,粉紅,黛綠,緗黃,櫻草,深秋香,翡翠,月白,艾綠,藕荷,松花,比外面的一院繁花還要動人婀娜……一行人迤邐而來,輕盈的腳步聲和裙襬拖曳在長迴廊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也遠比檐上湖裏的雨聲動聽。

    如果不是心中有事,我一定會覺得此時情景遠離塵囂,美如圖畫。

    “這回廊剛修好,我姐姐就過世了,雖然是爲她修的,可是她卻一次也沒有來過,倒是我來的多,一到下雨就來,晴天倒沒興致。”

    “是的,這裏堪稱宜晴宜雨,不過雨天顯得更寧靜。”

    “鳳哥兒喜歡這兒嗎?”

    “很美,誰能不喜歡呢。不過我在這兒暫住的那些天,都沒到園子來過,對這裏一點也不知道。”

    梅夫人回頭看我,語氣極溫和的說:“這有什麼關係,以後常來常往的,有的是機會來這裏遊賞。”

    我一直忍住沒有再問起賈府的消息。其實我想我的來歷梅夫人一清二楚,她提起寶玉出走也絕對是有意。但是我卻不知道她用意何在。

    我和她……應該是沒有利益衝突的。

    她是個再實際不過的人,就象……以前的鳳姐。

    在某種程度上,她們是一類人。

    但是,她身上具備鳳姐所不具備的東西……鳳姐並沒有什麼真正的深謀遠慮,她的兩次害人心計都是被動的,一次是賈瑞,一次是尤二姐。除了這個,她根本沒有什麼深而長遠的打算,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心計。

    可是眼前的梅夫人,卻要危險的多。她給人的感覺就象一把藏在鞘中的寶劍,你知道這反劍兇險,可是卻不知道這劍何時會出鞘,又會指向什麼方向。

    天氣清寒,輕風潮潤,我背上也微微的有些涼意。

    “鳳哥兒,你說是江南好,還是京城好?”

    我們走到了湖上,木板下面就是一池湖水,腳步回聲有些空洞茫遠。我答:“旁人我不知道,不過我是覺得江南好。”

    “哦?京城不好嗎?”她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回過頭來問。

    “我若是個想做事業的男人,那自然是要說京城好,可我又不是,京城也不是不好,不過我更喜歡江南。”

    “說的好,”她贊同的點頭:“我也是這樣想,所以一年裏一大半時間都不在京城住。有舊詩詞裏怎麼說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說的很是。”

    “可是寫那詩的人,卻不在江南呢。”

    梅夫人呵呵笑出聲來:“是啊,那些祿蠹男子就算會寫幾筆好詩,可心裏更愛的還是功名。”

    我也笑笑。把那些人說成祿蠹的,我見過的有兩個人。除了梅夫人,寶玉也說過。

    她的口吻說起祿蠹來,不是寶玉那種不諳世事的單純不屑,而是一種看盡千帆的超然。

    可是這一個說祿蠹的人就在眼前,寶玉呢?他卻在哪裏?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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