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甄平又訕笑着說了一聲,側身爲姚氏引路。

    姚氏的馬車停在巷子口,連房嬤嬤她都沒帶過來。

    她邁步進了院子。

    她不來,甄平忐忑,真來了,甄平更忐忑。

    原因無他,院子實在太簡陋了。

    姚氏的面上卻並無絲毫異樣。

    他若是知道,姚氏去過比這個更簡陋的院子,她的親生女兒、女婿、兒子都曾住在那裏,就能明白爲何姚氏如此淡定了。

    甄平將姚氏迎進了堂屋,緊張又激動地說道:“沒有熱茶了,你等等,我去讓月繡燒一壺來。”

    “她叫月繡嗎?”姚氏看向他問。

    甄平一愣,沒意思到自己順嘴把妻子的名諱說了出來,他覺着這樣不大妥,可是說都說了,也沒法兒收回去了。

    他硬着頭皮道:“是的,月繡,不是京城人,是外地來京城做生意的。”

    “人很不錯。”姚氏說。

    這話甄平不知如何去接,原地尷尬了一瞬,才猛地想起正事,對姚氏道:“我娘在隔壁屋,我帶你過去,家中實在簡陋,怠慢了……我沒料到你真會來……你來了我很高興……”

    甄平語無倫次。

    姚氏想說你不用緊張,話到脣邊又覺得可能換做自己也一樣。

    甄平挑開厚布簾子,先讓姚氏進屋,姚氏微微彎身,從他打起來的簾子下走過去。

    這是時隔十多年後,二人第一次離得如此之近,甄平鼻尖全是她的氣息,但甄平沒讓自己失態,他努力讓自己撐得高高的,不去碰到她。

    姚氏進屋後,他也進屋了。

    屋子裏瀰漫着一股濃濃的藥香。

    年前就中風了,躺了這麼久容易有味兒,可這間屋子沒有,可見夫妻二人將老人家照顧得很周到。

    甄老夫人躺在病牀上,白髮蒼蒼,面色慘白,形同枯槁。

    姚氏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回十多年前,甄老夫人是個十分潑辣的性子,幹起活兒來力氣比男人還大,誰能料到她有一天這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牀上。

    她有一聲、沒一聲地呻吟着,儼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姚氏不敢連着多看第二眼,趕忙垂下眸子,鼻尖酸澀。

    甄平來到牀前,俯身輕輕地摸了摸他孃的額頭,說:“娘,您看誰來了?”

    “嗯……”甄老夫人暈暈乎乎地朝甄平所指的方向望來,一瞬息的功夫,她渾濁的老眼便迸發出了驚喜的鋒芒,“瑤兒……瑤兒……”

    姚氏深吸一口氣,忍住眼淚,神色如常地走過去,微微一笑道:“老夫人,是我。”

    甄老夫人伸出手,想要坐起來好好兒看看姚氏。

    姚氏在牀邊坐下,往她跟前挪了挪,道:“您別起來,今天下了雪,很冷。”

    “還是瑤兒心疼我。”甄老夫人沙啞着嗓子說,中風後她有些口齒不清,但也聽得出她很高興。

    姚氏十七歲嫁進侯府,十八歲剩下顧嬌與顧琰,十五年過去,如今也才三十三而已。

    歲月格外優待她,沒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除了她眼底沒了少女時的純真與青澀,但這些對於甄老夫人而言都不叫事兒。

    甄老夫人拉過姚氏的手,歡喜得像個孩子:“你和平兒成親啦?”

    姚氏一怔,扭頭,不明所以地看向甄平。

    甄平小聲道:“我娘患了癡呆症,許多事都記混了,要麼就是記不清了。”

    姚氏會意,人上了年紀確實容易如此。

    姚氏看着甄老夫人期盼的眼神,點了點頭:“是,我們成親了。”

    甄平心口一陣,眼圈都紅了。

    甄老夫人頓時笑得像個孩子。

    甄老夫人其實並非對兒媳月繡不滿,月繡這些年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任勞任怨,人是木訥了些,可良心是沒得挑的。

    只不過甄老夫人認識姚氏在先,她沒想過兒子與姚氏的婚事會遭逢鉅變,她早在心裏拿姚氏當了兒媳。

    加上有一年甄老夫人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摔成重傷,恰逢甄平下場鄉試,爲了不讓甄平分心,姚氏每天都偷偷從姚氏出來照顧甄老夫人。

    二人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

    後面姚家過來退了親,甄老夫人比兒子更難過。

    這件事成了她未了的夙願,平日裏忍着不提,換上癡呆症後就忍不住了,成天唸叨着瑤兒呢,你咋還沒把瑤兒娶回家?

    “那你不能叫老夫人了,該改口叫娘了!”甄老夫人老小孩似的地說,一臉認真。

    姚氏哽咽點頭:“是,娘。”

    甄平背過身子,拿袖子抹了抹淚。

    “哎!”甄老夫人笑得很開心。

    姚氏把她枯瘦的老手放進被子:“當心着涼了。”

    “我不冷。”甄老夫人笑着說,想到了什麼,她艱難地擡起右手,去翻左側的枕頭。

    “您要那什麼?我幫您。”姚氏站起身說。

    “匣子,那兒……壓着一個匣子。”甄老夫人費力地說。

    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幾乎榨乾了她所有力氣。

    姚氏傾過身子,從枕頭的左端下拿出一個扁扁的小匣子。

    這匣子有些年頭了,雕刻的是十多年前的圖案,上頭的漆也掉了,可見甄老夫人平日裏沒少把它拿出來看。

    甄老夫人接過匣子。

    她的雙手很是顫抖,饒是如此,她也仍堅持自己打開了它。

    裏頭是一對金鐲子。

    成色是極好的。

    款式很老舊了。

    甄老夫人顫顫巍巍地拿起鐲子,拉過姚氏的手,太顫抖的緣故半晌也沒帶上去。

    姚氏看見她額頭的汗珠都冒了出來。

    “娘,我來吧。”她說。

    “好了。”甄老夫人終於把鐲子給姚氏戴上去了,“說了成親的時候給你的,家裏條件不好,委屈你了。”

    甄平鄉試落榜,自此一蹶不振,多年沒考上,後面他想通了,放棄科舉這條路了。

    這副頭面是甄老夫人十幾年前就備下的,她把自己的嫁妝頭面全拿去鋪子融了,打了一對金鐲子,上頭還刻着姚氏的閨名瑤。

    這副鐲子在甄老夫人的枕邊躺了十幾年了,沒事甄老夫人就拿出來摸一摸。

    甄平一直知道他娘有個很寶貝的匣子,卻不知裏頭裝的竟然是給姚氏的新婚禮物。

    當然月繡過門時,甄老夫人也沒虧待她,她借錢給月繡買了一副金頭面。

    只是意義到底不一樣。

    姚氏從進屋就一直忍着,然而這會子她忍不住了,她抱住甄老夫人的手,眼淚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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