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昔日辯才冠絕玉京城的持節使臣默然無語,轉身便走,竟然沒有再多說一句廢話。
此次黃祁河到了右相府邸,這屬於他的私事,自然不能算是國家之間的外交範疇,而在黃祁河離開右相府邸之後,狄國皇帝完顏英合也特別接見了這位南魏使臣。
其間自然不乏示好拉攏之語,畢竟黃祁河可是在神宗時期便活躍於魏朝政壇的重臣,若是能再將其策反過來,對魏庭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黃祁河自然不會答應這種要求,但不知是否是之前莊明運的那番話起了作用,這位代表魏朝的持節使臣竟然沒有作出什麼激烈舉動,比如當庭怒罵完顏英合這樣的事情。
這自然不是因爲黃祁河惜命。
若是惜命,他也不會來到金安城。
當然完顏英合也沒有爲難黃祁河,反而大讚黃祁河忠君愛國,有大魏風骨……但最後仍然頗有深意地說了一句話:
天下非止狄魏。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若以魏朝領地爲中心,北上是一望無際的離原,這是北狄的根本之地,西邊則是一片片沙漠,其間夾雜着一些綠洲,構成了一盤散沙的西域諸國、而東邊則是沒人知道盡頭的星羅海,海中島嶼遍佈,也分散着大量島民,多是沿海漁民以及流放罪人的後代……而南邊則是一大片原始叢林,其中被開墾過的土地只佔了很小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則是越國的領土,魏人一般稱之爲南越。
至於完顏英合爲什麼在這個節骨眼突然提起這麼一句話來,其用心也已然昭然若揭了!
以黃祁河的聰明才智,自然也知道完顏英合話中含義。
等到黃祁河歸魏後,將在北狄王都金安城的所見所聞,包括莊明運、完顏英合的話一字不拉地就在朝堂之上講給了魏舒聽,意態從容。
魏舒聽罷自然是大發雷霆,不過此時莊明運遠在北狄,而與他有關聯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也都被魏舒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在流放途中也死了大半,魏舒一時間竟然也不知該怎麼發泄。
而黃祁河歸朝述職後,沒有理會朝中同僚接風洗塵的邀請,反倒是自己回到了宅邸之中,閉門不出。
結果第二日,黃祁河卻未能上朝。
而後魏舒遣人去黃府探問,萬萬沒能想到,竟然只尋到了一具屍體!
黃祁河居然當天夜裏便自殺了!
而黃祁河屍身一旁還留着一張信紙,信紙上只書四字——
如之奈何!
誰也不清楚黃祁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四個字的,或許連黃祁河自己也不知道。
正如同魏舒也不知道爲什麼黃祁河一定要死。
但很顯然,玉京城的很多讀書人都是知道的。
寧爲賣國賊,不願作虎倀!
莊明運本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臉譜,已然不重要了,他之前叛魏降狄的行爲,其實也不重要了。
但他的這句話所造成的影響之深遠,幾乎釀成了一場風暴,席捲了整個魏庭!
黃祁河既不願意成爲賣國賊,也不願繼續爲虎作倀,所以他只能去死。
這時候身在魏庭的儒生士子們便想到了狄朝皇帝完顏英合的那句話了——
天下非止狄魏!
是啊!天下之大,又何必非要拘泥於狄魏兩國呢?
不過西域諸國多爲番邦異人,論及文明開化程度甚至還遠不如北狄,而東邊星羅海則更不成體系,加之海路兇險,貿然出海只怕十死無生……思來想去,好像也只有與魏朝文化一脈相承的南越算是個去處了。
然而想要去南越,身在玉京城的士人們便要先想辦法突破魏都的城禁,再一路南下,經過扶靈、穎陽、襄楚等南方數郡,而後再橫渡滄江,抵達大魏最南端的滄水郡,繼續向南橫穿一郡之地,這才能夠堪堪來到魏越兩國邊境。
至於穿越邊境後,還要再穿過一大片原始森林,這纔有機會看到南越的村鎮。
聽起來困難重重,實際上很多人連第一步都未必能邁的出去!
魏舒可能放任這羣讀書人逃離魏國嗎?
當然不可能!
一個皇帝究竟能夠倒行逆施到何等程度,才能讓本國的讀書人寧肯跋涉萬里,去南越那等“煙瘴之地”生活,也不願再留在這繁華甲於天下的魏都玉京?
若真個讓這羣腐儒成行,天下人會怎麼議論他魏舒?
而後便是漫長的封鎖與緝捕,在第一批讀書人偷偷摸摸出走後,玉京城就一直都處於一個半封鎖的狀態!
但即便如此,依然陸續有士子一個個從玉京城消失,過了十天半月,發現他們竟然已經跑到了滄江邊上!
魏舒自然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整個玉京城被禁軍以及巡邏兵士圍得如同鐵桶一般,這羣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是怎麼跑出去的?
這自然不會是因爲魏舒手底下盡皆是一羣玩忽職守的酒囊飯袋。
而是這些士人的離開原本就是朝中某些大臣有意放縱的結果!
於是人越跑越多,最終在滄江邊彙集人流,然後陸陸續續乘船渡江。
其間有衣着華麗的貴公子,自然也有身上打了補丁的寒門士子……這些門第出身大不相同的年輕士子們此時罕見地成爲了可以交心的同行之人,而單單啓運六年的下半年,便有整整十萬衣冠南渡!
十萬讀書人,這是什麼概念?
須知魏朝雖然在當時人口超過了一億,但實際上百姓的教育普及率很低,可能識字的最多也就佔了總人口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而能夠有資格系統學習儒家經典的讀書人就更少了——至多不超過百萬。
而這其中又有不少已然年邁老朽、或是早已深深紮根在魏庭,走都走不了的那種人存在,所以仔細算算,這十萬南渡越國的讀書人幾乎可以算是整個魏朝的文脈精華,也不爲過!
然而便是這樣一羣堪稱大魏的風骨人物,卻也寧肯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執意南渡,棄魏庭如棄敝履。
可轉念一想,魏庭當年又何嘗不是將他們當作敝履棄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