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抗拒,因爲身體和心都不願意在離開這個溫度,已經爲她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何妨再多一件。

    東方露出了微亮,天是蟹殼青色的。

    透過窗櫺的第一束光曬在琳琅的眼皮上,琳琅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牀上被褥凌亂,卻只有她一個人,老爺已經不告而別了,她的心情陡然跌入低谷,甚至沒有一點起牀的力氣。

    牀邊拖了張杌子過來,杌子上有一套青竹色窄袖圓領袍,玉白色的蹀躞帶上配了七事。琳琅的心情就像連綿起伏的羣山,忽高忽低,前一瞬以爲老爺拋下了自己離去而懊喪不已,這一瞬因老爺知道她衣衫盡毀爲她備下了一套男裝而竊喜。老爺還是關心自己的,從那麼細小處着眼,知道她姑娘家一個人出門不便,就替她準備了一身男裝打扮。

    琳琅換上了紀忘川準備好的男裝,昂然挺胸,容似芙蕖,英氣活現。盥洗的銅盆裏盛滿水,琳琅以水爲鏡比了比,自以爲像個白面書生,其實,按她這種長相,誰都能看出這是女扮男裝。

    自以爲一切都打點妥當,又環顧了一圈昨晚與老爺共處的廂房,景物依舊,只是缺了個老爺,這裏便是平平無奇的地方。

    推門而出,連腳步都擡不起來,幾乎是拖出了門檻。

    “怎麼這麼慢”

    琳琅詫異地扭頭一看,姿色無雙的老爺正依靠在門邊,一絲不苟地抱怨她。

    “老爺”她驚訝,更驚喜,難以置信地揉着眼睛。“老爺,您這是要跟我道個別再走嗎”

    紀忘川牽起琳琅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往樓下帶,緩緩說道:“的確要走了。”

    老爺是一定要走的,琳琅的情緒只是低落了一眨眼的工夫,很快被紀忘川的手牽起袖子往前走的舉動轉移了注意。全神貫注地盯着那隻指節修長,優雅迷人的手,那隻手一點都不似舞刀弄槍殺人的手,潔白無瑕,連指節都弧度完美,指甲上和煦的小太陽,閃着淡淡的光澤。

    她咬了下嘴脣,很想迎上去握一握那隻手,可礙於少女的矜持,又怕老爺不喜歡她的企圖心,唯有忍着作罷。視線跟着老爺的手一蕩一蕩的,起伏的心潮也一蕩一蕩的。

    琳琅問道:“老爺,我這麼穿好看嗎像不像給您開道的小廝”

    紀忘川領着琳琅走下樓,扭頭看她一身男裝,卻難掩嬌柔之氣,寬大的男袍反而勾勒出妍媚的身形。“好看。但不像開道的小廝,哪有小廝像你這樣。”

    琳琅搖着由紀忘川牽引的袖子,很有發嗲的味道。“像我哪樣呀”

    他瞥了眼琳琅的胸前,不好直說,哪有男子打扮還有這麼玲瓏浮凸的曲線,可這孟浪的說法難以宣之於口。“帶你去喫一頓好的再上路吧。”

    琳琅看到了紀忘川飛過的眼神,臉色一漲,她是個靈光的姑娘,低頭一看自己這凸起的胸脯,的確出賣了她姑娘的性別。

    老爺佯裝不見,她也不直說,況且聽老爺話中的意思,他陪着一起喫一頓飯,然後就要啓程上路了,這一別再見不知何時。

    紀忘川定了個沿牆的位置,一架山水屏風爲他們隔開了人羣。琳琅滿懷心事攪着稀飯,紀忘川揚起嘴角,他自然知道琳琅的心結。他又何嘗沒有這般顧慮過,此行不是去東南沿海抗倭,而是先去打探匯豐鏢局這趟鏢的虛實,帶着琳琅一起執行任務,有可能會暴露他繡衣司主上的身份。主上身份被琳琅揭穿,爲了安全起見,他會不會殺了琳琅滅口

    他難以想象後果。可是讓琳琅留在長安城,他又是一百一千個不放心,這才走了一會兒工夫,陸白羽就這麼飢渴難耐,萬一他走了大半年,恐怕琳琅早就被陸白羽強佔,怕是連孩子都懷上了。紀忘川爲自己齷齪的想法感到不齒,一向清高絕世的繡衣司主上,何時也沾染上了世俗的情愛,這些原本都是他嗤之以鼻的東西。

    一夜輾轉無眠,他的視線根本移不開琳琅的臉,那張臉吸引着他看下去,哪怕用盡更久更久的時間。他想了解她的過去,她必定有一段悲慘的往事,她是明珠蒙塵的不幸,而自己多想用綿薄之力溫暖她的未來。

    紀忘川明知故問,知道琳琅心情不好,可他還是願意戳她。“怎麼不喫”

    琳琅垂着頭,忍着難捨老爺的眼淚。彼此之間不說話倒好,聽老爺的聲音一詢問,她就有些繃不住了。一擡頭,兩顆晶瑩的眼淚就滾落下來,她又是拖長了尾音那種纏綿的叫法。“老爺”

    紀忘川的心被她撥動了下,還要裝出老爺的架子。“哭哭啼啼做什麼,老爺對你不好嗎”

    “好是好,能不能再好一些”琳琅抹了把眼淚,覥着臉湊近紀忘川。“老爺,琳琅願意給戰馬打掃馬廄,住馬棚,哪怕撿馬糞,我也願意。”

    紀忘川淡淡說道:“多半是海戰。”

    “這”琳琅機靈一轉彎,繼續懇求,“那我會我可以給戰船搖槳櫓,我力氣很大,保準搖得快。我還可以給火炮裝火藥,我動作可麻利了,真不怕苦不怕累,當騾子使喚都行。”

    紀忘川暗自發笑,但臉上繃得冷漠。“快喫,別讓我說第二遍。”

    琳琅自知老爺是鐵了心,再求無意義,女子從軍也是軍中大忌,自己這種厚顏無恥的行爲會給老爺惹來大麻煩,只好噤聲喫飯,再不多說。

    客棧邊上就是綢緞莊,跨出客棧後,紀忘川給琳琅一隻五福錢袋,讓琳琅去買一塊白綾。琳琅不疑有他,迅速買了塊白綾,紀忘川指了指平頭馬車的車廂,示意讓琳琅帶着白綾一起進去。

    琳琅有些納悶了,沒有喪事穿什麼白綾,就算要上吊也不該在車裏。

    紀忘川翻身上馬,一抖繮繩,車輪滾動在路上,揚起了春暖花開中的灰塵,光影之間連灰塵都揚得特別詩意。

    他一手撩開車簾子,側頭向琳琅,吩咐道:“白綾綁在身上。”

    琳琅狐疑問道:“怎麼綁”

    紀忘川瞟了眼琳琅的胸部,說道:“難道還要我幫你”

    琳琅立刻心神明瞭,跺了下腳,拖了尾音又是一聲。“老爺”

    這一程馬車乘得時間特別久,久到讓人以爲永遠不會停。

    平頭馬車從安化門出城,琳琅推開車窗回看長安城內景急速後退,往事一幀一幀從腦海裏倒退,真的可以離開了嗎,和老爺一起遠走高飛這不是琳琅第一次出城,可卻是最安心的一次,只要跟在老爺身邊,去任何地方都有了依靠。

    琳琅揭開車簾,並肩坐在紀忘川身邊,陽光從東方初升,宛如今日新生一般,從從容容地推開雲層,緩緩布撒滿空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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