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素復擡頭正視琳琅,問道:“你要單過不回大將軍府了”

    “都說了預支工錢,以後我清早去府上伺候老爺,等晚上老爺就寢後就回來。”口沒遮攔的人太多,亂七八糟的傳聞便如春風野草燒之不盡,若把錦素接回大將軍府,無疑會讓謠言傳播益發肆虐。琳琅決不允許在她心上玉潔冰清的老爺,沾染上塵世俗語的污垢。寧可自己辛苦些,也不能讓老爺明珠蒙塵。

    錦素放下了手中的活計,繡針和繡布扔進笸籮裏。“大將軍把我從寇匪手中救下已是再造之恩,你就隨他回長安城,不必計較我的事了。”

    琳琅知錦素心思玲瓏,怕讓她自怨自艾,忙不迭勸說,道:“你別誤會,我沒旁的意思,我們好不容易纔能重遇,我只想好好照顧你。大將軍府上,難免有些陌生人,怕驚擾到你。”

    錦素坐在琳琅身邊,托起琳琅的手握在手裏。“琳琅,這世上我唯一信的只有你,月海山莊被屠殺的那一夜,你都忘記了嗎無數黑衣人手裏拿着刀,見人就殺,他們是殺紅了眼的禽獸,漫天無光,血流成河我看上山莊裏的人睜着恐懼的眼睛,眸子裏血管爆裂,他們都死了,就死在我們身邊,我躲在死人堆裏裝死,才能倖免於難。”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落在琳琅的手背上,那夜的血腥的場面把她從瞌睡中強行拉出來。“琳琅,你想報仇嗎”

    “仇人是誰”琳琅壓抑着胸口滾動地悲憤,搖了搖頭。“我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怎麼報仇”

    琳琅睜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錦素抽了口氣,鄰里那個遭受了滅門之禍,心中的苦一點都不會少她半分,她屢屢提起過去,反而是讓琳琅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好了好了,忘性大,也是件好事。樂天知命,多活幾天,就當賺回來了。至少咱倆在一起,再艱難都不分開,好嗎”

    琳琅瞌睡徹底醒了,點頭跟錦素說道:“說好了,不分開。”

    錦素撇頭看了看靠西窗外的穹窿,說道:“時候差不多了,你再不去瞧瞧,你家老爺該要罰你了。”

    “我這就去,你慢慢繡你的蓮花唄。”

    琳琅起身捋平袍角上的褶皺,碎步就跑出從雅。小跑了一步,氣喘吁吁地候着隔扇門外順氣,等到呼吸平和了,掏出手絹擦了臉上的薄汗。琳琅輕輕叩了三聲,屋裏沒人應,琳琅再叩了三聲,依然沒有迴應,這下心裏有些着急。老爺喝酒上頭髮了虛汗,浸浴了大半個時辰,溫水早就變成涼水了,這寒涼入體要作病,那就是她辦事不利。

    她越想越心急,只能推門硬闖,顧不得禮數和尊卑,快步跨進門內就往摺疊屏風後跑。

    “老爺,您怎麼了”

    話音未落,陷入浴桶中沉睡的紀忘川突然睜開雙眸,眸色陰狠,迸發洞徹人心的光芒,掛在屏風上的寢衣瞬間飛赴他手中,旋身之際,寢衣已覆蓋在他若隱若現的胴體上。

    琳琅迷惘地眨了下眼,來不及細看,已經遭到了紀忘川厲言訓斥。“何人許你這般沒規矩未得通傳不得入內”

    她擡眸與他相視,復又低頭退至摺疊屏風外。紀忘川一時情急,出言魯莽,這才意識到之前態度欠奉,緩言說道:“下去吧。”

    琳琅朝他屈膝一福,走出雅集軒外,穹窿頂上明晃晃的日光曬在她腦心,雙腿拖不住疲軟的身子,連忙抱住身邊一棵巨大的銀杏樹。

    她閉上眼想起剛纔的畫面,紀忘川睡在浴桶內,雙臂張開擱在壁沿上,見到她的一瞬突然睜開眼,一剎那的神色竟然是慌張,他疾言厲色的訓斥都在掩飾那一剎那的慌張,他害怕什麼細白如玉的肩膀上有一塊暗沉的痕跡,到底是什麼傷疤

    在五牙大艦上繾綣的一夜,他們本應該更加親密,可當琳琅的手觸摸到他肩膀上的疤痕,他的熱情便如同在冰窟中翻滾了一遭。

    他一定在掩飾些什麼,也許從肩膀上的疤痕處,可以找出他掩飾的真相。

    錦素取下了支摘窗的叉幹,若無其事地坐在杌子上繼續繡蓮花,直到琳琅失魂落魄地走進來,一言不發靠在門沿上。

    她放下笸籮,快步上前扶住琳琅。“琳琅,你怎麼了,可別嚇我,怎麼臉色這般僵白”

    琳琅忍住酸楚的情緒,“初伏天氣,走得快了發虛汗,明日隨軍啓程回長安城,你這一身女裝打扮唯恐不便,等會兒我送套男裝過來。”

    錦素看琳琅嘴角僵硬,大抵心情受了大的波動。既然琳琅緘口不語,必定尚在懷疑。她故意問道:“怎麼纔剛去了大將軍那頭,就頹喪了臉回來,將軍給你臉色了”

    “老爺”琳琅揚起水漾的眸子,對上錦素探究的眼色,話頭硬塞進喉嚨裏。一切只是她恍惚之間的一瞥,此時與錦素說起心中的疑慮還爲時尚早。“我先去了,怕老爺找。”

    日色逐漸混倦而下,透過鮫紗窗朦朧的光暈,紀忘川蹙眉凝神,生人勿近。

    他嗅着水中暗暗浮上來的曼陀羅香,不禁暗自生笑,堂堂繡衣司主上,竟然着了江湖上下三濫蒙汗藥的道。

    今日諸事不巧,暑氣煩擾,恰逢中午同僚替他踐行多飲了幾杯,發了一陣子虛汗,琳琅命人送來的洗澡水,他不疑有他便沒有多想,誰知在洗澡水中加入了曼陀羅,致他昏昏欲睡,而琳琅恰好在這個時機闖入,她似乎看到了她肩膀上的疤痕。

    琳琅熟悉花性,之前他給陸白羽下了蒙汗藥,她佯裝不知與他隨行回了長安,這一次是不是對他產生了懷疑,繼而故伎重演難道錦素認出他的身份,向琳琅透露了之後,琳琅故意下蒙汗藥,以圖在他昏睡之時向他取證

    留下錦素這條命的確是一大敗筆,她城府甚深,裝瘋賣傻隱藏在琳琅身邊,目的除了拆散他跟琳琅,更要向他復仇索命。琳琅到底知道了多少,有沒有記起十年前的那場相遇,以及月海山莊滅門一役中他們匆忙的一瞥。

    紀忘川這頭正雜事煩憂上心頭,不料另有不速之客上門叨擾。

    副將莫連素知無事無可隨意進雅集軒,這是犯了大將軍的大忌。可眼下福州城市舶司衙門來了位訪客,乍看之下,跟懷化大將軍沒有半點聯繫,可他偏生山長水遠從長安城趕到福州城,送上了拜帖,懇請懷化大將軍見上一面。

    莫連清了清嗓子,垂首作拱。“將軍,長安城陸氏茶莊的陸彥生求見。”

    “陸彥生。”紀忘川揉着手腕,面色冷徹,陸彥生不遠千里而來必定是爲了琳琅,這一樁一件相連的煩心事,都與琳琅有兜兜轉轉的聯繫。“帶他去柏舟堂,我隨後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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