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惺惺相惜,卻各懷心事,論誰都不願意說出口。倚靠在牆垣之上早已流過太多眼淚,琳琅目色沉渺,說不出心底的苦,走是走定了,明日辰時,她就會跟隨陸彥生的車隊回長安城,從此各安天命,再無交集。

    錦素覷着琳琅的臉色,她一臉放空,過多的心事都藏在心裏,錦素又何嘗不是。她處心積慮讓琳琅在手上沾染了曼陀羅花葯,故意讓琳琅撞見紀忘川赤身裸體地模樣,就是爲了喚醒她的復仇心。

    她永遠都記得滅莊之日,奄奄一息之際被人拖曳着四肢掃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扔在草叢裏。暴曬、烈雨,讓她的肌膚皸裂,直到她被人找到,喚醒,自此加入了一個叫做十八伽藍的組織。

    自從苔菉鎮碼頭上那一眼,她就已經記起紀忘川十年前的模樣,脣紅齒白的少年郎,經歷歲月的打磨,成了一塊熠熠生輝的美玉。哪怕再是高貴美麗,卻是浴血而生,不共戴天之仇,琳琅忘記了,可她卻一直記憶猶新。

    紀忘川踏上福州城的那天起,他們就開始策劃那一場暗殺,只是苦於他的隨軍總是跟前跟後,不是在軍營中排兵佈陣,就是在市舶司衙門中徹夜凝思,實在沒有任何一絲可以潛入的機會。一月後,來了一個嬌小清秀的男人,紀忘川解下一身鎧甲,卸下隨從的軍隊,與他一起去繁華熱鬧的苔菉鎮碼頭遊玩。

    他們以爲懷化大將軍當真如世間謠傳,不愛紅顏愛面首,有分桃斷袖之癖好。直到苔菉鎮碼頭行刺中,琳琅以身護住紀忘川的那一刻,她纔看清楚那個嬌小桀驁的眼神,看似弱柳扶風的身軀竟然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他們互相扶持的模樣多像一對親密的戀人,琳琅不知道她一心掩護的人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祕密。錦素手中的那一刀本可以刺中紀忘川,不能一擊斃命,至少也能讓他嘗一嘗皮肉之苦。可琳琅卻擋在了刀身之下,剎那之間,心神動亂,那是月海山莊的大小姐,她們自小親密無間。

    組織安排她潛入了倭寇的淫窩,喬裝成被凌辱的人質,以這樣的方式尋覓機會與琳琅相認,一旦留在紀忘川身邊,想辦法從他身上找回那些被繡衣司奪去的人皮藏寶圖,繼而殺了紀忘川。一切本應該盡在掌握之中,紀忘川對她漸漸放鬆了戒備,而她順理成章地呆在從雅中。她本想勾起琳琅的回憶,不料回憶的確翻涌上來,千算萬算,終究算錯了琳琅對紀忘川的感情。女人陷在感情漩渦裏,何來理性可言陸彥生適時地出現,給了琳琅一條千載難逢的退路,她放棄了復仇,選擇了逃避。

    錦素不忍心苛責琳琅,看着她遲滯的雙眸,甚至一度替她心痛。放棄一個人,將他永久角逐出自己的世界,比恨一個人艱難百倍。

    琳琅說道:“錦素姐,今兒我們搭鋪睡。”

    錦素明知琳琅想逃避,故意問道:“明日就要啓程回長安城了,你不去拾掇拾掇行裝”

    “來去都是孑然一身,沒什麼好收拾的。”琳琅伸了個懶腰,脫了鞋,把鞋子擺正放在腳踏上。“我睡裏邊。”

    她倏然之間翻進架子牀裏側,生怕動作再慢一瞬,眼淚就會唰唰而落。

    錦素看着她的背影,心頭五味雜陳,也許讓她一輩子都忘記那段過去,忘記那個人,纔是真正對她好的事。她委婉地撫了撫琳琅的背脊心,“睡吧,過了今晚,明兒日子就敞亮了。”

    琳琅嗯了聲,閉上眼,淚水暈溼了枕蓆。紀忘川又何嘗能夠入眠,一顆心被琳琅搗成了馬蜂窩,到處都是窟窿,寧可琳琅打他罵他甚至殺了他,給他一個痛快的了斷,也好過這樣無聲的折磨,小刀割肉,磨得是感情,耗得是心力。

    錦素吹熄了蓮紋半桌上最後一根蠟燭,滿室闃然。甫一坐在牀沿,琳琅悉悉索索地翻了個身,半個時辰過去照舊是睡不安慰,一直矇頭蓋薄被裝睡。

    “睡不着嗎”錦素平臥在琳琅身旁,“是不是捨不得離開大將軍”

    琳琅幽幽嘆了口氣,背對着她。“我只是大將軍府上的侍婢,豈能肖想大將軍,談何捨得不捨得。”

    琳琅矢口否認她與紀忘川之間的關係,錦素循序漸進地說道:“若非那場災禍,如今就該那大將軍不配肖想你了。”

    牀上沉默了好一會兒,琳琅才緩過氣來。有些事情忘不掉,她選擇了逃避,可偏生身邊的人總要若有似無地提起,讓她始終如履薄冰,一旦想起紀忘川,就會想起那一道模棱兩可的傷疤。她不願意去求證,寧可一輩子都不知道,不去觸碰最後的底線,自此陌路也罷,至少不必恨個你死我活。

    琳琅到底不是個榆木腦袋,對錦素並非全無懷疑。她同情錦素慘痛的遭遇,起初那些過激的懼怕男人的行爲,在這幾天逐漸得到緩解,按說受了倭寇的淫掠,女科方面總該痛楚難言,她卻始終不願意讓大夫替她驗身。“錦素姐,你有沒有騙過我”

    一瞬間氣氛凝結到了冰點,似乎呵氣成雲。“琳琅,你要相信我,我從未害過你。”

    漸漸地,琳琅再不言聲,許是心疼的久了,耗費太多力氣,沉沉昏眠而去。

    翌日辰時,天空飄着淅淅瀝瀝的雨絲,粘纏的味道好似訣別的情人之間浮動不安的情愫。都說下雨天,留客天。紀忘川挽留了陸彥生,邀他在福州城暫居幾日,起碼等雨停了再繼續啓程。

    琳琅一身飛霰垂髾服,她本就生得一副妙入人心的好相貌,這番打扮之下,益發猗靡深婉,弱風拂過,揚袘恤削,翕呷萃蔡,美不可方物。

    紀忘川延佇在福州城市舶司衙門的閥閱前挽留,陸彥生回頭看琳琅,只見她一手搭在錦素手腕上,另一手牽起裙角,優雅地走上羽蓋,隨車伺候的人垂下那道薄如蟬翼、形似錦帛的竹簾,自此彼此即便相隔不遠,終究隔了一段山重水複的心路。

    羽蓋上的竹簾輕薄,可以看到大概的形貌,但是表情和眼神卻被敷衍下去。琳琅瞥了下眼,往紀忘川的方向望去,他與陸彥生含笑作揖,客套了一番後,亭亭玉立在閥閱前,深紫圓領袍,腰繫革帶,六合靴,頭戴折上巾,肅穆昂然,清遠自清,從哪處看都是齊全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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