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嵐在琳琅一事上的反應讓他始料未及,他原想着即便她猜到了,也會佯裝不知,彼此保持臉面,沒想到她堂而皇之提及,言語之間還頗有青睞。這倒讓他一時惶恐,“孃親所言甚是,兒子必會妥善處置。”

    她讚許地點點頭,讓蔓羅取了一大沓子文書過來,“知曉你公務繁忙,對婚事不上心,當日的府上要擺九十桌喜宴,我讓人擬定了成婚時的宴客名單,回禮器物。宴客菜色何福周去品試過了,從各州各地選了二十人的名廚,不會失了你大將軍的顏面。”她又拿過一沓子,“這是近日來的賀禮名譜。還有頂頂重要的,便是送至皇城的九九禮,鞍馬、甲冑、馬、馱、宴桌、羊、乳酒、黃酒,禮品已備齊,皆是最頂尖的貨品,初十當日你務必穿戴喜服,送至皇城門下,請皇上與皇后笑納。”

    她轉頭看窗外烏沉沉的天色,已經到了用晚飯的時辰了,今日雖非初一十五,好歹也是她將養多年的兒子即將成婚在即的日子,遣他出去不合適,就吩咐蔓羅準備兩人的晚飯。

    初十這日天色極好,明晃晃的太陽一大早破雲而出,一掃了初冬的陰沉蕭條。

    長安大街張燈結綵,前一日紀忘川在太極宮前的承天門口,站於南方,面北而跪,襄事臣公宣讀芙儀公主與神策大將軍婚配聖旨,納九九禮,便算是納采已成,次日行婚拜大禮。

    琳琅一身素白襦裙,站在煊煊赫赫的迎親長隊必經的坊市口,想親眼一睹騎行在烏騅馬上神策大將軍的風采。他一定是風神俊秀,獨佔鰲頭,只是他繡滿金絲錦線的喜袍上,容不得她埋下一個針腳。

    大抵不見到那一刻,總歸不會死心,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偏執着什麼。偏生要惱得肝腸摧斷纔好,心痛到極處,纔算是愛到了極處麼

    皇室的儀仗隊先行開路,旁邊圍觀的老百姓嘖嘖讚歎,風聞神策大將軍千古俊朗第一貌,如今身着大紅色綾羅蟒袍,緙絲腰封上纏着剔透的翡翠玉塊,愈發郎朗清舉,如日月同輝。

    可他的眼神中鋒芒盡掩,言之不透的冷漠與刺骨。沿途的老百姓暗自忖度,這彌天大喜之下,大將軍卻是這幅尊容,可見那芙儀公主必定相貌醜陋。

    琳琅大老遠就在烏壓壓的列隊中看到猶如夜空中唯一的北斗星那樣的男子,他的不悅讓她喜悅片刻,可過後又是無盡的傷感唏噓。固然他迎娶了別人,她依舊希望在今日此時,人生中的大喜之日,他可以笑對。

    她這一生恐怕是無法名正言順地入他紀家的門,她恨不得變成他腰佩上的一條錦線,附着在他身上,時時陪伴着他的喜怒哀樂。

    天色如此好,是這兩個月以來最好的日子,果然是禮部尚書千挑萬選出來的良辰吉日。她拭了拭眼角,怎麼擦拭還是這般溼潤,天色好,可她眼中卻下起了無窮無盡的離愁淚來。

    烏騅馬昂揚闊步而來,即將經過她的身邊,她側身躲進摩肩接踵的人羣中。琳琅自嘲地笑了笑,神策大將軍素來目中無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目不斜視,哪裏會留意到她的存在。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她見到這一幕,他紅着眼和她說着今生定不相負,讓她呆在采葛,等他回來必定會給一個交代。

    她終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觀,她終究想要直面,看一看那高貴的皇室九龍御輦中的芙儀公主究竟是何模樣不論是美是醜,她是堂堂正正的神策大將軍夫人的樣子。不像她名不正言不順,該怎麼稱呼都不合適,大概就是旁人口中的“姘頭”,抑或“相好”,都不怎麼好聽。

    他空疏的視野中,看到了一處焦點,烏騅經過一處坊角,他莫名地回頭一看,定睛之處,讓他鼻子微酸。那是琳琅,他的琳琅,站在街角的人羣裏,穿着一身素衣,她以爲可以埋沒在人堆裏,偏生他天生有找尋她的天賦。

    初冬的天氣,日光瀲灩下,卻是吹不盡的寒風瑟瑟,她穿着那麼單薄,鼻子凍得微紅,水汪汪的眼睛滿是委屈。他們隔着一道人牆,他無法伸手把她拽上馬,帶她離開這長安的是非地。

    他無法開口同她交代一句,衆目睽睽,芙儀公主的御輦在後,一旦暴露琳琅,便是替她招惹禍患。

    通紅着四目相視的眼,望不盡的秋水如冰,淚眼相看,再是一遍又一遍,也無法擁入懷中替她拭淚。

    行過她身邊,想回首,卻再難回首,而她翹首佇立在人潮之後遙遙望着他的背影漸漸模糊成了視野中的灰燼。

    她隱忍着退後了一步,卻靠在一個結實的胸口,她驚嚇地回頭一看,項斯和緩地笑了下,低聲說道:“琳琅姑娘,主上擔心你,特意讓我送你回採葛。”

    他是瞭解她的,即便燕玉、靜如看着,她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看他,哪怕一步步踩在刀尖上,也會滿身瘡痍地走到長安最繁華的大街上,只爲了觀一列痛徹心扉的迎親禮隊,想象着在大將軍府上會有一場舉國同慶的婚禮。

    紀忘川已經走遠,她也了無牽掛,慢慢跟在項斯身後,點點頭說道:“他知道我會來。”

    芙儀公主的送親御輦經過,她別過頭,生怕被隔着珠紗簾的公主看到。明知除了紀忘川不會有人留意她,可她還是擔心懼怕,莫名有些惶恐。坐在御輦上的芙儀公主揭開珠簾的一角,看四周都是恭賀圍觀的老百姓,一張張淳樸的笑臉,讓她感到莫大的歡喜。可卻在無意中瞥見了一張愁眉凝重的臉,那張臉白淨素淡,藏掖在人羣中,只是匆匆一瞥,便如石沉大海,再也尋不到蹤影。

    項斯笨嘴拙舌,琳琅心情不佳,他不知道從何勸慰,只好不自覺地嘆着氣。

    震天的鑼鼓聲顫抖着琳琅的耳膜,她捂了捂耳朵,又覺得着實太矯情,又放下手,慢慢往回踱步。“項大哥,旁人都稱老爺爲大將軍,只是你稱他爲主上,這是何意”項斯微一怔愣,平素喊慣了,冷不防在這檔口上被琳琅看出不妥來。琳琅觀人於微,項斯微微漲紅了臉,支吾着想借口搪塞她。“琳琅不過是隨口一問,項斯大哥不必緊着回答我。不過就是個稱呼,怎麼都好。”

    項斯不知道如何勸慰才能讓琳琅寬心,橫豎眼見愛郎迎娶別人,心已經戳成千瘡百孔了,他只好說道:“琳琅,你別太難過,主上他心裏沒有別人,只有你。”

    她浮着蒼白的笑意,“我不難過,早就知道有這一天的,想過無數遍,自以爲練就了銅牆鐵壁,只是這眼淚莫名其妙止不住。”

    項斯不曉得怎麼答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項斯在光福坊的路口派車等候着。他揭開車簾請琳琅上去,“琳琅姑娘,車上有些點心,你若是餓了可以用些,這車會送你回採葛。今兒是主上的大日子,你千萬得保重自己,切莫太過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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