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不太安穩,眉間略帶着一絲清苦,再一細看竟生生沁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來。搭在綢被下的手驚慌的動了兩下,沒有血色的脣下意識的開開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麼。
榻前的人靜靜的望了他好久,然後緩緩的屈下身子,耳朵慢慢接近他翕動的脣,良久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斷斷續續的聽他發出“嚶嚶”一般無二的哼唧聲。
他正要坐直身子,撐在牀沿邊的胳膊突然被那隻不安分的手抓住。那人還在睡夢中,卻用了十分的力氣,抓得他有些疼,還有些無措,半晌又安安靜靜的笑起來,溫和的眉目之間有淺淺的櫻花色。
此時天光初曉,金色的光芒潑灑進來,照亮了那人的臉。他蹙着秀氣的眉,嘴裏依舊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他低下頭緩緩握住他在日光下略顯透明的纖細食指,兀自揣摩了好一陣才悠悠開口道,“就喚你昀昀,可好?”
他自是無從應答,而他卻又將那兩字失神的唸了好幾遍。
昀,日光也。
甚好,他很滿意。
他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不記得前塵往事,忘卻了姓名和身份,只知道他醒過來的時候有一個男子安靜的守在他的牀邊,風吹過來的時候腰側的鈴鐺敲在太刀的刀鐔上發出空靈的響聲,雪色的羽織晃了他的眼。
他喊他一聲,昀昀。
他心下默然,在一室晦暗的樹影裏偏過頭去看他,眼神稚嫩恍若初生的嬰孩,開口是軟糯的嗓音,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你,是誰?”
門外有人喊他,大人,將軍那邊來人了。
他站起身,溫厚的手掌覆上他發熱的額頭,聲音溫和如同早春初融的雪水,他說,“悠太,我叫悠太。”
尾音繾綣出滯長的嘆息,。
他從一片懵懂裏回過神來,便只看見他轉身的瞬間寬大的袖擺上碧藍色的水紋,他突然覺得心安。
他離開已有三日,期間有人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卻無人同他說話。他也不想跟人說話,只是閉上眼睛便想起那日他醒來時眼前一片雪櫻盛開的爛漫,讓他有些悵然。
第四天的時候,他婉拒了前來伺候他更衣的侍女,自顧自的穿上了那套形式繁瑣的衣衫,然後便踩着地上的木屐,推開門走了出去。
房間裏的花牀邊開了一扇窗,簾帳隔着的時候總還有些朦朧,等到他在那棵櫻花樹前站定,才感覺到像是活了過來。
悠太,我叫悠太。
男子清越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迴響,他失神的抓住了鞦韆的繩索,看了看四周才毫無顧忌的坐了上去。櫻花的氣息極淡,而他臥在睡夢裏,卻聞得格外清晰。
雪白的衣衫在嫣紅的櫻雲中掠過,如同飛鳥的翅膀,驚豔卻不違和。
他醒過來的時候以爲是做夢,感覺到不同才低頭看向了身上披着的那件羽織,垂在胸前的水袖上綴着碧藍色的花紋。他驚喜的抓緊身上的衣衫站起來,明亮的眼睛恍若幼童一般純真,脣畔是遮掩不住的笑意,“你來了?”
他走過來擡手輕輕拍去他肩頭的櫻花瓣,又接過那件羽織給他披上。而後,在他歡喜的注視之下愣了一會兒,嘴角緩緩勾起來,“你這衣服,是自己穿的?”
他懵懂的點點頭,便見他臉上的笑容漸深,有些無奈,還有些難以言說的溫柔,“也罷,是我來不及教你。”
他牽着他進了屋子,耐心的爲他示範正確的穿衣步驟,從裏衣到腰帶,繁瑣無趣得很。他覺得麻煩,但看着他柔和的眸子,縱是百般不情願也壓下了心頭。
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有侍女立在他的牀頭,因記起昨日那些複雜的過程便任由那女子替他換好了衣服。侍女端着水盆走之前將一個錦盒交給他,溫聲細氣的交代了一句,“這是大人爲您準備的。”
他沒心沒肺的喫着桌上的櫻花糕,在門合上之後便立刻現了形,匆匆打開盒子來看。
竟是一席薄毯。
緞面上的刺繡精緻可人,細密的絨毛從他的掌心滑過去,服帖軟暖的很。他將毯子抖開抱在懷裏,只覺得撲面而來都是櫻花溫淡的香味,清淺好聞。
他很歡喜。
他大約是忙得很,之後又是多日不見。
倒春寒已經消退,和暖的四月天裏櫻花開得很好。他裹着毯子坐在鞦韆上百無聊賴的踢着腳後跟,嘴邊還沾着櫻花糕的粉末。
頭頂有鳥雀飛過,刺耳的長鳴劃破了天空。有密集的腳步聲隱約傳來,他受驚一般站起身,顧不得掉在地上的那襲軟毯,踉蹌着往前院倉皇奔去。
那是他的刀,漆黑的柄頭,散開的柄卷流着血一般的紅,柄鮫也被那瘮人的赤紅染得彎曲,目貫早已脫落,斷掉的刀刃上還有濃重的血腥氣,讓他感到恐慌。
他在旁人的攙扶中坐直了身子,眼神中的驚愕慢慢轉爲平和,然後他衝他招手,“昀昀,過來。”
他的視線擦過他帶血的白衣,茫然的朝他走了過去。
男人伸出手,溫柔的擦去他嘴角的殘漬,眉目間有淺淺的櫻花色,“怎麼這麼不小心?”
他的心不自覺的顫抖起來,彷彿那些破敗的刀刃和蜷曲的傷痕悉數打在他的身上,他在模糊的視野中聽到他嘆息的聲音,“昀昀,不要哭。”
恍惚中耳邊又響起那日他醒來時鈴鐺輕輕敲擊刀鐔的聲音,空靈清脆。
不,悠太,這不是你的刀。
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不是他,他皺着眉頭盯着眼前這個面色冷峻的陌生男人,心頭閃過一絲微不可聞的不悅。
“他說你都忘了?”男子彎起脣角諷刺的笑,“着實是天真了些。”
他感受到這人身上刺骨的寒意,眼前閃過那柄斷掉的刀刃和帶血的白衣,胸口的痛真實得有些幻滅。
“你這些戲作給他去看罷。”男子像是被什麼觸到了逆鱗,怒氣衝衝的站起身,長袖拂過的地方,明滅的燭火跟着簇簇搖晃。
經過圓桌的時候他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愣了一下又轉過了身,冷哼一聲對他說道,“我是李泰容,你可還記得?”
他沒有說話,溫滑的軟綢在他的掌心下扯出了深深的褶痕。
李泰容離開的時候,有風吹進來,陣陣鈴鐺聲空靈清脆。
他愣了愣,起身走到那方圓桌前,入目是一串小巧精緻的鈴鐺,即便是沾着幾滴乾枯的血跡,他也還是認出了這便是他腰間的那串。
叮鈴,叮鈴。
“這個小玩意送給你,若你來了我便能知曉。”
“你們那邊是不是有個詞叫……禮尚往來?”
“什麼禮尚往來?那是男女之間私會的託詞。”
“那我若是想同你私會呢?”
“你可是被這酒衝昏了腦子?”
“呵,你用這麼個小玩意拴着我的行蹤,豈不是我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你?”
“你這浪人講話實在是繞!”
“不,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從不把弱點留給別人。”
他的話裏噙着絲絲笑意,俯身而下在他的耳邊輕聲喚了他的名,雪白的水袖遮住了他的眼睛。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