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打扮成護衛的錦衣衛上前了一步,本想把僧人斥退,卻被陸思驥攔下。
陸思驥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皇帝身側,以只有他們兩人可以聽到的聲音悄聲道:“皇上,是烏訶迦樓。”
皇帝在聽到“烏訶”這兩個字時,面色也是一變,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現一個問題——
烏訶迦樓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烏訶迦樓是南昊大皇子,半個月前就率領南昊使臣抵達了京城。但是皇帝一直晾着他們,只讓禮部的人招待了他們。
醫館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而醫館外,各種針對迦樓的議論聲也越來越響亮。
一個十五六歲的方臉少年指着迦樓的背影道:“這位大師是誰?來化緣的嗎?”
“我看這大師沒捧鉢,肯定不是來化緣的。”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肯定地說道。
誠如她所說,年輕俊美的僧人那白皙修長的手指間只纏了一串伽楠念珠串,沒捧鉢,確實不是來化緣的。
又有一箇中年婦人目露異彩地說道:“這位大師瞧着氣度不凡,也不知道在哪個廟裏供佛。”
好幾個婦人都捨不得移開目光,覺得這年輕的僧人怎麼看都不像普通的和尚,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神佛,不染一點俗世的塵埃。
也有人看着迦樓身後的兩個隨從,目露疑惑之色地問旁人道:“現在的和尚還帶隨從嗎?”
旁邊的幾人面面相看,誰也答不上這個問題。
皇帝眸光深邃地凝視着漸行漸近的迦樓,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之前讓錦衣衛把濟世堂的事鬧大,本意是針對顧玦,可這件事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難免也驚動了南昊人。
素聞烏訶迦樓聰明絕頂,他說不定是想看看顧玦會不會來濟世堂,又或是他也猜到了來濟世堂求醫的人是太子與皇長孫。
皇帝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南昊對大齊一直覬覦在側,想要揮兵北伐拿下大齊,一統中原,這次昊朝君主派其長子迦樓來齊,也是不懷好意。
迦樓停在了幾步外,微微地笑着,聖潔脫俗,丰神俊秀。
他溫和的目光在前堂內淡淡地掃視了一圈,視線掠過皇帝與顧南謹父子倆時,沒露出絲毫的停頓,彷彿沒認出他們,目光反倒是在楚千塵的臉上停頓了一下。
他褐色的眼眸如大海般深邃,透着彷彿洞悉一切的睿智。
有一瞬間,楚千塵覺得對方認出了自己。
迦樓彬彬有禮地施了個單手的佛禮,“叨擾了,我是來求醫的。”
他溫潤的聲音悅耳如玉石相擊,清越婉轉,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
皇帝像是被當頭倒了一桶冷水似的,冷靜了下來。
楚千塵也能感受到屋內那種詭異的氣氛,心頭似有一道驚雷劃過,她突然就知道眼前這個白衣僧人是誰了。
這世上能讓皇帝忌憚的人本來就不多,王爺是一個,可再加上僧人這個條件,恐怕就只有南昊大皇子烏訶迦樓了。
是了,前世的這個時候烏訶迦樓確實出使過大齊,也是唯一的一次。
楚千塵眸光一動。
烏訶迦樓的到來無論是巧合,還是蓄意,對她來說,恰是時候。
楚千塵微微一笑,開口問道:“不知法師是爲何人求醫?”
言下之意是,她看迦樓的身子康健得很。
而這句話聽在皇帝耳中,無異於側面驗證了他的猜測。
烏訶迦樓來求醫不過是個藉口而已,也就是說,他應該是認出自己了。
皇帝又開始轉起拇指上的玉扳指,頓時就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
就這麼放過濟世堂,他不甘心,可是,若爲了這小小的濟世堂,就和顧玦在南昊人的眼皮底下鬧翻了臉,南昊人肯定不會放過這個興風作浪的機會。
他得爲大齊着想。
迦樓注視着楚千塵,眸光溫潤,那不帶任何侵略性的目光彷彿水一般潺潺流入人的心中。
他徐徐道:“我的隨從在嶺南中了瘴毒。”
“瘴癘毒氣,從地而起,從下至上,病患雙腳痹疼,手足拘攣,歷節腫痛,短短一月,每況愈下,痰滯吐逆,口面歪斜,乃至毒氣攻心。”
“敢問姑娘可能治?”
他的聲音清朗明潤,神情語調都讓人覺得舒適,彷彿他不是來求醫,而是在論佛法似的,有着一種看淡生死的超然。
楚千塵淡聲道:“江東嶺南,山水溼蒸,春夏之間,風毒彌盛,致多瘴毒。瘴癘毒氣中人,風冷溼痹,以熱憎寒,不難治。”
“我開一張方子,法師回去一試即可。”
“知母三十錢,前胡十錢,地骨皮二十錢,犀角屑十五錢……”
楚千塵口述了一張方子,最後道:“按這張方子,每服四錢,以水一中盞,煎至六分,去滓,每日三次,於食後溫服即可。先服上三日。”
平日裏,要是楚千塵這般口述,劉小大夫早就去執筆寫方子了,可是今日的氣氛實在是詭異,又有皇帝、太子等人在,他一時根本就沒反應過來。
迦樓微一頷首,“多謝姑娘指教,我三日後再來請教姑娘。”
話落之後,迦樓就轉身離開了,他的兩個隨從也亦步亦趨地跟着他走了。
醫館外的錦衣衛和百姓都自覺地又讓出了一條道。
三個人在這裏不過停留了不足半盞茶功夫而已。
皇帝望着迦樓的潔白如雪的背影,神色又凝重了三分,心裏的猜測從八成上升了九成,胸口壓着一塊巨石:迦樓果然不是來求醫的吧!
楚千塵的脣角在面紗後,彎了彎。
王爺說過,烏訶迦樓聰明絕頂,有過目不忘之能,像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妙人記一張方子又算得什麼。
皇帝這個人素來多疑,她也不過是讓他多疑心幾分罷了。
皇帝驀地開口道:“嘉兒沒事就好。走吧。”聲音艱澀,又帶着一股強烈的不快。
皇帝箭步如飛地走出醫館。
顧南謹已經知道皇帝的心意,對着楚千塵淺淺一笑,“神醫放心。”
說完這四個字後,顧南謹也大步往醫館外走去。
乳孃抱上了顧元嘉,廉太醫以及其他人也都井然有序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