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梅花斷 >開指(二)
    《梅花斷》

    院中間靠屋檐下襬着的黃木棺材還沒合上蓋,四周花花綠綠貼着些剪紙人像,棺材頭前一個炭盆不說燃的正旺,反正是能瞧見火星子沒熄。

    他壯着膽子上前瞅了一眼,嘿,老李頭仰躺在裏面跟睡着一樣。侯四長舒一口氣,彷彿跟確認了啥事一般,對外招手道:“沒事,老爺子享福去了”。又對着張三道:“你那芝麻大點膽兒。”

    衆人也放下心來,道:“享福去了,享福去了,這有人拾掇着,沒鬧鬼沒鬧鬼。”

    “我啥芝麻膽兒,你看這院裏掛的,誰猛然見了不得漏點尿出來,你也就是跟在我身後”。張三揚起脖子走上前,將拿着的紙張抖抖索索捋開。

    原是二寸來寬兩尺來長的聯子,侯四伸長脖子想看些的啥,張三一扭腰背過面去,磕磕絆絆的念:“千秋英..英雄燈下...萬古..。”

    他再也念不下去,本是雄字也不識得,憑了英字瞎猜,到了豪字實在沒辦法,一把推給趙四道:“哎哎哎,給你看給你看。”

    趙四白了一眼,接過來好生生展平,拎着面向衆人一字一句道:“千秋英雄燈下舞,萬古豪傑手內提”。不等大家迴應,便雙手託了聯子先朝着棺木鞠了一躬,喊的卻是:“青天老爺好文采啊。大家夥兒都散散,主家怕是外出辦事兒去了,等人回來,咱再來送一程。”

    張三一把將聯子扯過來,咕噥道:“我辦的事兒,你來領功”,說完聯子又折回自己懷裏。燒與不燒的,總得當着主家面,不然白瞎功夫。

    衆人交頭接耳在退,無非埋怨老李頭的小兒子忒不懂規矩,棺材不合上就算了,靈堂也這般不講究。

    別說張三初見嚇一跳,這院裏站了好一會,膽小的還大喘氣呢。一院子披紅掛綠吊着好多紙剪的皮影子,隨着陣風發出嘩啦啦聲音,活像一院子吊死鬼輪番催命似的。張三說的“露點”不至於,高喊聲娘卻是人之常情。

    而且老李頭那麼大把歲數了,一口黃木棺材就收了算怎麼回事,福壽兼備他得用紅啊。又有人問了一句:“老李頭是該用紅吧。”

    “是該是該,他多少歲了來着?”

    老李頭多少歲了,還真沒人能說得準。連他是哪年哪月來的縣上,怕也沒幾個活人能講的明白。偶爾花白頭髮的碎嘴老婦提一嘴,說是當年李郎君逃難來,還是個極俊俏的後生。

    可惜人落腳在此處活了大半輩子,仍舊孑然一身,也沒結個親事。唯幾年前不知在何處撿了個黃毛孩子,硬說十一指靈活,是塊好料,求爺爺告奶奶的讓當官的給他記在了名下,說是圖個後人。那娃長了幾年,就成了錢六子嘴裏說的“小兒子”。

    要問十一指靈活能是塊什麼料?那就得從縣老爺這幅聯子說道了。

    老李頭是個唱皮影戲的,據說是傳了好幾代的手藝。遠了不提,就往他爹那輩兒數數,還是京中權貴重金豢養的戲班主。平日得了主家允許往外頭一亮箱子,半個京城的腦袋擠着瞧。

    這般本事,老老李頭恃才驕縱,得罪不少冤家。後來那權貴失了勢,一屋老少能完整入土的都沒幾個。李家自也跟着倒了黴,老老李頭填了命不說,老李頭年紀輕輕也得流落異鄉。這不,可能是沿着九丈河,就漂泊到了九丈縣上。

    陳年往事皆是是添油加醋,有些保不了還是個子虛烏有,無非說來博聽衆一樂。但老李頭的一手皮影本事,卻是實打實的。九丈縣裏,憑他只管隨地吼一句老子天下第一,斷無人敢站出來說半個不服。

    這可不是九丈縣人煙稀少,沒見過陣仗。真論起來,縣城裏大小也有幾萬人口。縣因九丈河而得名,九丈河....那自然是因河水得名了。

    九丈說的不是河長,這九丈河究竟多長,誰也沒量過。但非說是河寬,那也是不準的。人出了城門,站河這邊望不到河那邊,哪裏止九丈。不過九是陽極之數,十就滿了,所以九丈正好,想來起名的人也是個好文采。

    水愈深闊,反而流緩,少見其氾濫。有了這大河,九丈縣只要不趕上蟲災人禍,基本能混個旱澇保收。普通人家裏勒勒褲腰帶,不至於添個餓死鬼出來給後人造孽。再勤快點,喫飽穿暖也不是什麼癡人夢話。

    水陸兩路順暢,又帶着南來北往的人要在此打尖歇腳。所以天長日久,越來越多的往這這塊地上築窩子。人多了,眼睛也多,手藝人有個唾沫星子點大不利索,能讓人給笑的滿城找臉皮去。老李頭能博得今日名聲,正就應了他挑好料的標準——十一指靈活。

    當然他是個普通人,只有十指。十一指是他撿來那娃,右手拇指處與一般人不同,又憑白生出一截肉樁來。靈不靈活是暫時沒人瞧見,攏共也才養了幾年,出師還早了去。

    但老李頭十指遠非靈活能描盡,尋常耍皮影的,能將任意兩具人像一起拉扯的順暢,那就得恭恭敬敬喊人一聲兒師傅。偏老李頭一人能將他那半箱子寶貝同時舞的風生水起,從未出過岔子。

    三尺生絹天地開,十指光影順手來。

    他喊將將需答,點相相要應,天上玉帝聽聲叩首,地下閻王得令躬身。什麼游龍飛鳳,才子佳人,分明一堆死皮子,奈何箱蓋一開,好似是自個兒跳出來往老李頭面前排排站直了,活靈活現就成了縣老爺那副聯子。

    千秋英雄燈下舞,萬古豪傑手內提。

    這還不算完,吹拉彈唱唸作打,老李頭亦是遊刃有餘。逢着月明無事,也無需找幫手,獨自在院裏扯了幕布,問天借光,一個人捏着哪個唱哪個,咿咿呀呀能唱到二更天,問就說一日不練手生。

    臨近的樂得去湊個熱鬧,免費的好玩意兒誰不愛?一開始老李頭還給端碗白水,日子一久,去的人越發多了,連白水都得自帶。

    趕上月中幾天,但凡看頭頂老天爺亮堂,不會落雨的樣子,李家院子早早就有小兒過去。等月亮糊了人臉,閒着無事的大人也常搬着板凳。

    聽完識趣的,投幾個銅板,家貧的,老李頭也不趕人。只是皮薄的少去幾回,張三去的多些,不怪趙五擠兌他欠人戲錢。

    除了給歲月找點樂子,各家還有些別的計較。這老李頭一日老過一日,還不見生兒育女,難道還能將祖輩傳下來的東西帶進棺材裏?早些套點近乎,親傳不指望,偷學個一招半式,將來也能混個正經活計,總比往城外來回土裏刨食強。

    要說老李頭這麼大角兒,原犯不上與他們這些人一同住在城角偏僻處。得不過正如張三所說,老東西小氣,開口閉口都是要養影人,指望他往別的地兒多花一文,那真是從蚊子腿上剜肉,拿針尖都挑不下來。

    有這麼個運氣,那還不得小心伺候着,按了這形勢,原昨晚聽老李頭去了,該齊刷刷往院子裏一戳,沒聽着臨終遺言,分兩樣雞零狗碎也是好的。

    但前一月吧,九丈縣來了個新父母官兒。爲人倒是和氣的很,一點官架子沒見着,底下人正不知如何迎接,聽說那老爺就好這一口,好的如癡如醉。且還不是個葉公好龍的,興致來了,自己也能提竿上幕,開嗓唱一段。

    這可不就趕了巧,老爺在飯桌上屁股還沒焐熱,當差的就一路小跑來,腰身彎成蝦米喘的上氣不接下氣,遠看着跟羣王八踩了高蹺似的。

    嘴裏倒喊的是請老李頭,實則跟來拿人一般。纔等老李頭應聲開了門,那王八瞬間甩了殼,化成個人形,一個衝進院裏扛起箱子,一個差點把老李頭也給扛起來。急得那老頭是連連喊:“琴琴琴,我的琴還沒拿”,嚇的周遭看熱鬧的是以爲老李頭殺人還放了把火。

    平日裏跟老李頭一同搭臺的戲班子也被請過去了,可惜沒用上。說那老爺就喜歡一人聽個簡單自在,推杯換盞間道是“只需半個影人像在臺上咿呀兩聲,翻轉騰挪裏才見得是真章,弄些絲竹管絃作甚”?一圈人拍手稱好,喊老爺高論。幾日之後,這話就成了縣裏飯後漱口的好茶水。

    衆人瞧老李頭初去兩回似乎還樂的很,臉上褶子如往常一般笑的極深。這也難怪,城中老爺不少,寒來暑往這麼些年,十個有八個請過老李頭唱戲,但一縣青天喊上門,算是將他李家沒落的門楣又給掙回來了。

    京城的權貴究竟有多貴,九丈縣裏的人大多是夢也夢不出來。反正九丈縣裏,就屬青天大老爺最貴,貴到旁人近身三尺內,就能蹭下好厚一層金粉來。

    有了這檔子事兒,李家院裏更添喧譁,哪還用的着等什麼明月夜,多的是人陰雨天都趕着上門問老李頭缺不缺傘。幾個差爺也跑的勤,熱情勁兒快趕上老李頭是自家生身父親了。

    只沒幾日,幺蛾子就從李家院裏飛了出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